大都督著作诗歌连载

《止園自记》(原文)

《止園自记》(原文)

自記[1]
(1918年夏)

 
目 录
 

述先記
幼行記
入桂記
入川記
為趙記
撫校記
忠清記
戡亂記
督川記
犯難記
說趙記
除患記
刺客記
報清記
民軍記
大定記
西征記
出師記
援巴記
防邊記
馭兵記
旋轅記
忠袁記
單騎記
入覲記
對簿記
思過記
幽囚記
頻厲記
六终記
著述記
樂隱記


 
 
历史[2]
 
太昭题 潜庐(印)
 
[3]
 
《止園自記》,何為而作也?予秉三才之正,立兩大之間,不敢媚上,不敢阿下,欲咸納之於中和,心有餘力不逮也。嗚呼!北人予骨肉也,南人予骨肉也,五洲予骨肉也,萬古予骨肉也。視滿與藏如骨肉,事實見於前。視天與地如骨肉,宏誓期於後。半生行事,川人有耳目,中樞有案牘,予豈能誣!使予而生漢,烈不敢讓關壯繆。使予而生宋,忠不敢讓岳武穆。多口雖悠悠,能舉一事以证予不然乎?而今猶賓囚也。使酒冒色,其予之罪歟?其予之罪歟?袁公、黎公、馮公、段公,皆於予有生成之恩,且親見予二年之讞者,尚不諒,予何告於天?忠孝至今,能復自點,助南方一臂乎?助北方一臂乎?隱矣。哀老母年七十,不得奉甘旨,離騷悃悃,豈自詡哉!孰公且仁?縱予從赤松子游,恩及父母,予豈敢背?暗室膚愬以自解,則予不為。光天化日以長號,則予不屈。又不信,請令天下告予密,重申讞之,微有暗昧,當自刎死耳,况敢嘵嘵。《詩》云:“何辜於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云如之何?”古今同慨,可悲也矣。
 
止園逸民尹昌衡識
 
 
 
述先記
 
予楚人而蜀產也。康熙初,十世祖鼎初公由漢陽孝昌入蜀,蒙苫蓋於繁江,既而遷於晋壽。九世力農,皆上壽。或踰期頣,樸讓渾成。蕃衍半邑,門無冠蓋。庾如坻京,以先世事明被害,子孫守貽訓不官。外祖父劉公諱公敏,字懋廷,生而岐嶷,白皙負殊力。俊姿鶴立,明眸電曜。誕之夕,外曾祖夢天垂白練,書字粲然。文曰:“干戈平定歸於哲,廊廟文章非等賢。”异而識之。及壯,舉於鄕,奮然曰:“此章句之學也,豈丈夫所以報家國者哉!”悉棄去,益採經子,旁及壬遁諸書,著為政書兵畧,天文地志,凡數十卷。同治初,駱秉章督蜀,奇其才,奏統川西團練。外祖方集衆,未既,而石達開支部先鋒藍大順,以兵萬餘掠天彭,鄕人悉遁。外祖毅然曰:“人臣受命之日,即為效死之時,讀書半生,聖賢在腹,未嘗聞為敵之走也。”遂與弟子十九人,扙劍手《春秋》,坐講於濛陽金福橋。賊衆大至,其魁令曰:“有敢傷劉孝廉者,罪不赦。”遂執之,露刃脅降,左鼎右賂。外祖駡曰:“狗彘!安有文士而從賊者乎?”揮劍中賊顱。賊大怒,車裂之,斷屍十九,賊渠各取其一,弟子皆殉焉。明日,鄕人不知其死也,見之濛江,騶從甚都,問所往,曰:“王師至,將迎之。”是夜,駱公兵果至,圍賊數匝,盡擒之。命自首殺劉孝廉者,得十九人,各取屍以驗,屍合,皆戮而用之。作“祗園”之社,請於朝,報可,即橋頭立廟,設蒸嘗之祀。鄕人歲時,祈禱輒驗。予幼時,及祀期,必跋涉以赴,瞻其塑像,彬彬頗類岳忠武,千載下猶凛凛有生氣焉。壬子,清祚改,予復請崇其祀,而書外曾祖夢見之文於兩楹,成母志也。
予祖考諱善達,字先覺,鬚髯如畫,好讀書,守祖訓,未嘗應科舉。與外祖極友善,聞其危也,率鄕勇往援。未及,而兇耗至,驚慟墜馬下,潸然曰:“懋廷之賢而熸於此,天可恃乎?”自此絕世事,舉家出入錢穀之數棄不理,而予家貧矣。予方數歲,時見祖考坐於中庭,如泰山喬岳。雖哄詈哄堂,屋瓦震撼,而視端如寂,色霽如春。予少不羈,祖考雖不聞,語及輒竦然,莫敢遁。其神智如此。及予遊學東瀛,祖考年九十有六,一日整衣冠,謂家人曰:“吾不得見昌衡矣,為吾傳語,忠孝仁勇,無愧厥心,可見吾地下。劉懋廷未終之業,惟此孫可繼之。”衆方駭詫,目已瞑,巍然而逝。予歸聞其言,痛甚,遂書“忠孝仁勇”於紳,誓不敢忘祖訓也。
 
幼行記
 
初,外祖之死,也無子。予母幼讀書,明大義,撫屍泣血,盡篋所著書,曰:“有子必續之。”祖考既以悲憤自廢,父又好黄老術,家政惟母主之。生二姊,不男,禱於外祖之廟。歸而夢蘭,修葉若葭,异葩盈寸,馥氣襲鼻,欣然頓覺,四壁猶有餘香,遂孕予。逾歲,光緖甲申重皐壬戌刻加申,誕予於晋壽故里,命之曰蘭。彌月,母乳涸,鄰媪乳之,不食。母置予暗室,待熟寢,使鄰媪為拔趙幟易漢幟之謀。予醒,一吮知味,則大啼恚,齧之以齦,終不食。母謂父曰:“此子必不改節。”生三歲,家益窶,父舌耕不足,負販於江。母豢豕,深夜剉蒭,坐予於側,左鐙右銍,顧膝授經,誤而斷指,作詩以訓予曰:
寒夜清燈細銼蒭,子身豐碩母身臞。我生割草三千日,汝室無桑八百株。幾粒熊丸雙泪落,萬言龟鑒一心孤。(《防邊龟鑒》,劉氏之奇書也,母銘心外祖遺書,故云。)[4]男兒應有風雲志,莫使貧親老豢猪。
父得詩,和之曰:
苦君夜夜銼青蒭,志遠心高體骨癯。畫荻莫愁傷一指,種槐須記數三株。無錢日月真難度,有望生涯幸不孤。眼見吾家英物起,豈能長豢苙中猪。
予雖幼稚,傷貧思孝,壯慮高踔,奮勵過於成人,九歲通經子百家。父歸食貧,專以課予為事。試使作迴文詩,即答曰:
秋樹夜寒星對月,早花春暖露凝香。
父母大喜,予益刻苦,夜寢不過二時。父母復大憂,懼致勞瘵,恒强予眠。然予嗜學如嬉,雖撻楚不稍變也。父戒曰:“讀書須有節。”即應聲曰:“立志大無伦。”母曰:“聽之,是兒龍馬精神,當無害。”兩妹見予讀,得甘旨必藏以待予。三讓而後分之,盖幼時友愛如此。及為文,入耳出手,隨口攄心。十歲備賦頌諸體。十一為諸生,獨戀庭幃,不肯出就外傅。父母乃携家入成都,就學於錦江書院。時海風内漸,儒士皆棄舊趨新。予乃宵習舊於私家,昼習新於公塾。中夜而寢,未明而興。探囷乏米,振槖無金,不克供膏火。恒早起自爨,父助予析薪。依槱光就竈下訓讀,炊熟書亦熟。食畢,納飯於囊,戴星入塾。午饑,則發囊出飯,求鄰生沸湯一瓢食之。腹稍充,又伏案上,未嘗荒寸晷。晚歸,琅琅誦經史於途,與樵歌牧唱相雜。父母勤劬,胼胝疲病,設小市,又折閱,凄凉景象,悲從中來。予憂勞並攻,神思恍惚。一日,且行且誦,失足墜江滅頂。有壯夫見予發浮水上,拯予得免。惜稚齒,不知叩姓名圖報,迄今歉然。未敢以告親也,獨予妹聞之。一日,母病篤,氣僅屬絲。予泣血半月,心力俱窮,乃與妹禱於暗陬,劙臂和丸以進。閱日竟起,亦未敢以告親也。及予顯,妹乃述諸母,相驚嘆云。予之入塾也,師必指以勗諸生。半歲益進,師曰:“三十老將就誰及之者。”反予束脩,曰:“汝必達,區區者試此耄眼何如耳。”諸生恚,與予角文藝,輒負,益妒予,揶揄誚辱,予悉置之。有馬、劉二生者,納粟得官。予往賀,劉生指予曰:“惜哉,勤也,不生富貴家,縱有學,求終身事馬生,其可得乎?”予不赪顏,不反唇。廖生蘧然曰:“是潭潭者,未可量也。”請於予父,納幣結交焉,請妻以妹。予曰:“若非姝姣,毋寧終鰥。”議遂寢。年十四五,軀驟長,若成人,遂冠劍入武校。得升斗糈,資衣食,不復關瑣務矣。試輒冠軍。顧軍紀嚴,寢興皆有定時,不得徹夜讀。予乃為窮幃深墨,範金為壺,鑿一穴通微光,讀書幃中。一二年,幃頂積煙如渥。學銳進,然强項不得長官心。會朝命選士赴日學軍旅,全川額取七人。予就試題云:歐洲以戰史列專科。予文云:目空廿四史,胸聚數萬兵。試官曾海鰲擢置第一,主試馬公黜之。海鰲怒乞辭,將以白帥,馬懼而請解,卒錄予。試於京,皆獲儁。既至日,軍容藝術,倍勞於前。無間息讀漢文書,乃手卷冒風雪,夜讀路燈下。校師糾察備至,乃就燈於廁而後安之。遊學六載,業竟返京,斯時年已二十有二矣。既試,闢為尉,位卑禄薄,力短心長。饕餮據津,王室如毁。予乃縱情詩酒,浸及聲色。卒以滋害,然後知困為德資,不可縱也。
 
入桂記
 
時張鳴岐撫桂有政聲,招予,不往,溺於都門小妓。乘醉脱驂,盡喪資斧。鳴岐復資之,無以報,乃往。唐繼堯、劉存厚、李烈鈞亦如滇,偕行過滬(上海)港(香港),各言所志。三子曰:“我必覆清。”予曰:“勉之。我不叛上,不阿私,行則霖雨濟蒼生,藏則著書教萬世。”遂行。及桂,狂益甚,騎白馬,冒風雨,酒胾盈鞍,尋芳遍野。沈湎即卧,不擇燥濕。醒則負花挾柳,濡泥而歸。一夕,踵帥轅,門者拒不納,鞭焉。鳴岐出慰,反怒以聲。鳴岐惡之,大疏斥。予益憤,恒面折之,幾陷不測。先是,孝廉王芝祥承臬,侍讀駱成驤典學,侍講顏楷料户,皆通儒碩學,鳴岐頗憚重之。芝祥奇予才,請從學,辭以少。請約為昆弟,許之。成驤與予語,大悦,往謂芝祥曰:“此間有大將才,公識之乎?”芝祥曰:“得無見珂里酒狂乎?”曰:“然。”曰:“信也,狂蕩奈何?”曰:“清悫當無害。”於是聞於楷。楷慎敏,伺予彌月,覆於芝祥、成驤曰:“如二公言。”請妻予以妹,予曰:“年幾何矣?”曰:“少子十二歲。”予曰:“稚甚,非偶也。”曰:“娶可待年,先納媵,過子無復佳婿也。”予感其知己,許焉。芝祥、成驤為媒妁。約成,三君皆左右予,始免於禍。居頃之,鳴岐使予試諸生,貴官以私囑必擯之,雖芝祥不敢請託,桂林城中咸呼鐵面將軍。每試士,置大壺案上,左觥右劍。召諸生與語,鑒忠擢明,所取無不宏毅。獲儶品隹文,則拔劍起舞,盡一觥。摯友孔庚全恕進曰:“死於酒。”碎壺而去。杖劍逐之,及轅,鳴岐曰:“癲甚,烏得賢?”予狂笑而去,歸書一聯,以示之曰:
愛花愛酒愛書愛國愛蒼生,名士皮毛,英雄肝膽;至明至潔至大至剛至誠悫,聖賢學問,仙佛精神。
 鳴岐無以難,雖粤中文武,皆已慕予,願聞兵畧者,皆設酒招邀。醉則侃侃而談,酒溢便卧,恒舁歸。久之,腹股腫潰,不復能强起。楊曾蔚錄軍務,嘲予曰:“不聽友言,固將及此。公事未畢,猶能强起乎?”予曰:“能,且將馳怒馬百里。”曾蔚呼馬至,予距躍上馬,駛如約,膚益裂,血濡重袴。入蔡鍔營,方數語,鍔曰:“奇才,曷加邃?”曰:“不能偽,邃何可學也?”曰:“然則隱,文猶可千古。”曰:“貧無食,隱何可得也?”曰:“危哉,人誰容子?”
一日,飮提督龍濟光家,濟光削瓜進,豪語曰:“子亦有所青眼乎?”予曰:“公勇將,公所見蔡鍔明細,陸榮廷樸固,孔庚清俊,公所不見唐繼堯沉雄,劉存厚敦敏,李烈鈞精幹,皆必有所建樹,若忠孝文武則吾未之見也。”濟光釋瓜而笑,出以詩贈榮廷,矚而欽之。予既任編譯八月,編西國兵書盈篋,又為芝祥著《將學大觀》授之。書成,度鳴岐不能用,求歸益力。趙爾巽督川,復招予,鳴岐許之。及行,飮以酒,戒予曰:“不傲不狂不嗜飮,則為長城。”予答曰:“亦文亦武亦仁明,終必大用。”遂去,憮然題詩獨秀峰下曰:
跼蹐摧心目,崎嶇慨始終。驥心愁狹地,雁羽戀長空。世亂誰憂國,城孤不御戎。臨崖撫忠孝,雙泪落秋風。
過湘水,傷屈賈之不遇,愴然懷古,而吊之曰:“白璧暗落,黄鐘棄捐。吁嗟二子,與我而三。”慟極,至於灑涕。當清之末,樞臣庸暗,根本已摧。然疆臣擁地,大者二三千里,小乃千里,法桓文以襄王室,猶可為也。鳴岐負賢明譽,予絕海往覘焉,見則爽然自失。嗟夫,屈賈之才,或誼屬周親,或受知宣室,猶不能存楚而興漢,予既上不能自達於天子,下不獲致力於王侯,其遇可勝悼哉!
 
入川記
 
趙爾巽之督川也,名益重。予歸至成都,謁爾巽,優禮有加,退詢左右,曰:“此何能?”曰:“能文。”曰:“進之。”曰:“善教。”遂授以書,使予譯。集諸尉,使予教。予俱任之。一日,大閱,陳兵萬餘為戰狀,山川迂阻,將卒眩焉。予駐馬於岑,畫沙示範,一軍大驚。自是,蜀中將輒思得一談,以為法。備騎置酒,乃逾粤中。爾巽欲擢予,左右梗。一日,置酒高會,蜀中文武紳耆咸與列。爾巽酌而曰:“兵重,可為蜀賀。”衆賓皆賀。予亦酌曰:“蜀飮之。”又酌曰:“衡飮之。”爾巽曰:“衆賓皆賀,子獨不足乎?”予曰:“非不足於衡,是不足於國也。”爾巽曰:“國胡不足?”予曰:“夫兵猶火,弗戢自焚。若公所練,足自焚耳,焉得賀?”爾巽曰:“自焚奈何?”予曰:“不擇將。”曰:“將安在?”曰:“衡惟能,餘子以偏取。”曰:“汝奚學?”曰:“學於日。”曰:“學日者多矣,寧獨汝?”曰:“同學异才,秦檜以學士為宰相,李綱亦以學士為宰相,其功罪顧何如者?”曰:“衒乃賤。”曰“惟然。衡已先飮國而後飮衡,慟國祚將亡,故不覺自賤耳。”卒無以難。時王人文為藩司[5],出解,予降階而去,宴不歡而罷。爾巽歸,入予寢,欲伸其說。予已去,就案上見予文,嘆曰:“其才可愛,其直可旌,其忠可敬,其辯可警。”异之。予聞而欽其度,卒善事之。爾巽既去,王人文代之,益重予,出佳酎二,以餽予岳,曰:“一與君佳兒,一與君快婿,吾將大用之。”未幾,而人文去,爾巽之弟爾豐來督川,予益困。又未幾,川禍作,而予言輒驗。
 
為趙記
 
初,宣統三年夏四月,盛宣懷建議以鐵路歸國有,詔許之。親貴固紈袴,操切舉大事。湘、粤皆醵金建路,民意抗之,争且急。川漢路多川人資,償湘粤而獨靳川,故川人尤忿。蒲殿俊、羅綸以諮議局長誓死抗,俊彦悉從。時顏楷歸自粤西,衆欽其望,舉為魁。越兩月,四境囂然,愈激愈厲。咀詈盈衢,攘臂滿野,終不稍遜。爾豐固剛復,詐殿俊等十九人入署議,皆捕之。四民號泣,咸戴德宗主,環督署而龥,哀聲動天地。爾豐怒,發巨砲擊之,洞胸折股者數十百人。屍於市,民益汹汹。郊野聞之,扶老携幼,迫郛而號。健者鳴鉦缶,執耰棘以從。爾豐恚甚,誣為叛,縱兵屠之。浮屍十里,閭舍盪然。民慟乃極,皆决死。千百為伍,老稚持挺犯堅城,無懼色。一月,遍蜀中,無不叛者。州郡告急,爾豐易之,遣兵四出,有剿無撫。蜀民益憤甚,誓與偕亡矣。
初,禍之將作也,爾豐知民必變。先一日,召諸將入署,訓曰:“武夫之職,惟帥是從。既為國將,即非川民。有帥命,子殺父不為不孝,弟殺兄不為不悌。”予知其意,諫曰:“民可敬,不可下,兵以道,不以威,願公三思之。”爾豐怒曰:“衆協,一夫烏得撓大計?”予曰:“衡為公也,非為川也。脱禍作終,將不利於公。”爾豐益怒,揮使出。明日,捕殿俊等,將及予。左右曰:“兵之望也,舍之,得兵。”遂止,潜命邏者臨予,曰:“無使逸。”予聞殿俊等被捕,往争之。甲已在門,不得入,歸謂家人曰:“大僚肆虐,國本寢亡,吾川其為沼乎,不得生聚矣。”遂請疾,不復視事。長妾太清常侍予,日縱酒狂歌,汲汲顧景,惟恐不及。出則集優妓,荒淫無度,四閱月,痡瘏瞆弊,殆與鬼鄰。家人懼,詐予曰:“爾豐已悔,子曷稍自節?”又聞爾豐兵多折,恒倒戈,而民軍吴慶熙、孫澤沛、羅子舟、劉麗生、侯國治等,皆各聚萬餘人,畧州邑,號同志軍,餘魁衆且數十萬,官兵日减,民兵日增,勢且不可為矣。爾豐大困。聞於朝,召端方入川議剿撫。予度機以為可進說也,乃為圖列策以進曰:“端公且至,公不速平亂,此位能自保乎?”爾豐曰:“速平奈何?”予指圖而示之,且曰:“急收民心,猶可及也。”爾豐曰:“收民心奈何?”曰:“禍作非公一人意,委過巨姦,戮一二人,民知公悔,且必感。”曰:“軍事奈何?”曰:“公所用將,愚而忍,焉能?若以仁明者代之,六旬可定也。”曰:“孰仁且明?”曰:“國事焉敢欺,惟衡可,衡請以父母叔侄昆弟姊妹數十人為質。當無他,成則公功,敗則衡罪,願公勿疑。”爾豐意微動,曰:“俟吾思之。”予出,左右阻之曰:“太阿倒持,公無立足地矣。”爾豐懼,召予宿署中,名曰諮詢,實嚴錮也。予嘆曰:“豎子不足謀,敗國家者必此人也。”拒不往。爾豐使侗予,則杜門謝客,益縱酒狂歌,繼之以泣。
 
撫校記
 
時成都校生皆瓦解,餘波及於武校。武校諸生益大嘩,撲校長姜登選於地,諸生五百人斬關出,盡散。爾丰以帥命往諭,衆碎之。諸生多舊校尉,或諸將子弟,殺之兵且變,縱之慮相煽,益莫支。爾豐躁甚,左右曰:“尹某酒狂,好大言,曷起之?克則以救目前,不克則正其罪,無詞矣。”爾丰不得已,召予,予辭以疾。使摯友吴鐘镕見予[6],强入署。爾豐虚前席温語曰:“子果將才,可小試乎?”予曰:“前健今病,不可為矣。”爾豐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子忠且寬,當不較。”予曰:“公將何使?得毋悟曩者圖策歟?”曰:“子圖策誠偉畫,請先收武校生,再圖其大未晚也。”遂檄予為武校長。予乃出,見諸生曰:“予來長是校,欲去者去,欲留者留。”諸生皆曰:“先生來,生死惟命。”至夕,歡呼歸校,不缺一人。爾豐聞之,竦然謂左右曰:“尹昌衡威信過總督乎?”左右曰:“昌衡歷職清僚無一卒,而威信如此,今有衆五百,公其圖之。”爾豐默然,召其私暱謀制予。王琰者夙工諛,爾豐戚也。爾豐信之,任為謀主,及是進曰:“兵有武器猶烏獲之有手足也,去螯玩蟹,童子知之,請擇焉。”爾豐大悦,曰:“誰可使者?”琰以吴鐘鎔對,遂使鐘鎔。鐘鎔乃夜見予,倉皇言曰:“偵言民軍夜迫城,猝莫應,子有槍五百,請假帥,明日反子,可乎?”予笑曰:“子欺我哉,武庫中累累,甚便也,何為而及此?”鐘鎔語塞。予曰:“子為我覆帥,我即送槍至矣。”遂入見爾豐曰:“鐘鎔矯帥命,請罰之。”爾豐曰:“是吾命也。”予曰:“不然,公明警,謬不至此。夫武校諸生叛已著,衡一言即定者,以諸生信衡不為公鷹犬也。今公欲收諸生槍而衡即收之,非公鷹犬而何?威信既亡,則亦姜登選之續耳,請罷歸,毋誤乃公事。”爾豐曰:“子在,當不至此,必收之。諸生若抗,則是子不能以忠順教諸生也。”予曰:“朝廷有詔,武校須備槍,今背詔以媚公,忠順安在?請公奏諸朝,得旨即辦,否則,公之所謂忠順者,衡終不敢犯也。”爾豐無以對。予趨而出,爾豐目送之,亟令王琰以重兵環武校而陳,若臨大敵。予笑入琰軍,飮之酒曰:“麟有定,子謂將以觸人乎?”琰赧然,徐曰:“備他寇也,且以保子。”予曰:“我之能自保者,進以禮,退以義耳。夫恃兵以保者,恒死於兵,鹿以角殪,熊以掌燔,予其若是愚哉?”琰復於爾豐,爾豐知諷己,忿曰:“騃且辯,亂平後,俎上肉耳。”乃陽敬禮,而陰羈縻,予固知死期且至,然性戇不能稍曲也。
 
忠清記
 
時川亂益急,鄂兵方入川,黨人構言全川已獨立。八月,黎公元洪起兵武漢,蔡鍔起兵雲南,全國響應。川軍聞之,皆躍躍欲試,爾豐震恐,諸將乃益促予。初,予之在日也,黨人皆勸之曰:“清吾仇也,漢吾族也。以子之才,若欲覆清,底可績,曷圖之?”予曰:“清可覆也。惟我性素迂,且家赤貧,口體之養,皆恃朝廷,自童及今,有年數矣。食人之禄,背之不祥。”勸者甚衆,六年之間,巽法充耳,卒不改。及歸,李書城、鈕永建皆與予友善,且出入賓從,無非黨人,百辭以動,予堅屹不渝。及是,諸將迫予曰:“時至矣,奈何守硜硜小節失千秋之偉業哉?”予曰:“我性無飛揚志,前為諸生,尚誓忠無貳,今數年之中,擢攝偏將,受恩厚,烏忍背之?”薑桂性老而愈烈,不知有他。予幼不欺,將卒皆視以為動静,久之不得發。聞曾廣大殺端方於資中,爾豐兵益孤,憂懼不知所出。十月乙未,釋殿俊等與之謀,求入西康以自保,川事聽川人主之。諮議局集議以殿俊都督諸軍,諸軍怫然曰:“殿俊文治才,安知兵?必欲為都督非尹昌衡不可。”遂脅予,予辭曰:“士庶皆集議如此,君等欲以力奪之,武人大君,《周易》所戒也,願諸君勿言。”諸將争益力,夜迫予寢,秣馬勵兵俟即發。予堅執如初,經旬不决。懼其脅,如廁踰垣而外,宿土妓秋痕家,三日不出。夜深,挾大布一幅,欲縋城走。城守兵識予,其將固予弟子陶澤琨也,見予喜請曰:“先生將何之?”予曰:“來察軍,將為都督陰視汝輩可用否?密勿宣。”澤琨未覺也,予乃反走,匿顏楷家。楷禮法嚴,時予妻尚未嫁,人固不疑予之匿其家也,求予不得。
 
戡亂記
 
十月壬申,殿俊遂為都督,開府於王城(明蜀王之故城也,在成都中),統制朱慶瀾副之。時爾豐固未出也。兩人既就任,令諸軍不從,召諸將不至。辛已强起予,壬午大閱,師陳於郛。時川軍有新舊之别,新軍文明,朱慶瀾統之,其將佐多予弟子;舊軍獷猂,田征葵統之,恒忌予。大閱之日,舊軍先集,衆數千,征葵陰與王琰謀復擁爾豐為帥,擊殿俊、慶瀾。殿俊、慶瀾倉卒逸,僅乃得免。軍中大囂,征葵弗能戢,俱遁去。予欲阻無兵,而勢已不可制,頃間殺掠遍成都,號哭聲震天地。新軍動於利從之,城方十里,兩軍萬人,無不挺槍恣暴。予雜烽火中,鏐丸若雨,獨憤甚,發聲揮劍若不聞,計非得一隊鎭之不可。思周駿屯鳳凰山,有兵千餘,距城二十里,若得之,可以戡亂。然急遽無馬,僕夫馬忠擁予行,中彈折脛,呼曰:“危甚,主且匿。”予叱曰:“丈夫死則死耳!全城焚掠安所匿哉?”方顚蹶間,予所乘白顚馬,忽絕塵而至,矯首長號,若求主。示以手,止焉。初,馬之在厩也,突然狂嘶,折檻疾駛,蹴傷十餘人,急奔三四里,直至予前,若有驅策。及歸,聞其狀,恒嘆詫焉。予既得馬,絕馳,馬飈疾倍曩日。於是,入周駿軍,則將卒已潰散,存者才三百人。予指城中煙熖,示之曰:“此亂不平,先人廬墓墟矣。”遂泣,衆亦泣,請命。予曰:“從我所指趨之,可克也。”衆皆諾,拔軍至北門。民軍十餘萬,已环城,觸吾軍,且戰,予亟出止之。民軍將領聞予來,爭问計。予曰:“保民勿巷戰,軍事戒紛而尚肅,明日可聽予區處也。”於是啟城入。微雨暮晦,火光燭天,哀聲震四壁。予乃分三百人為三隊,命向樹榮率一隊守藩庫,曰:“財,兵政之源,不可失也。”命馬傅楷率一隊守王城,曰:“都督所在,兵器所儲,不可失也。”以一隊自統之,曰:“勒此為殿機而後可應也。”二隊發,行一里皆潰。樹榮、傳楷覆命曰:“杯水車薪,出輒潰,請濟師。”予止之曰:“兵無固志,非子咎也。再試再潰,盡於是矣。吾將固其志而後用之。”乃命陶澤琨宣軍法,予舉劍揮之入武校,從容置酒,謂衆曰:“人生所擇,惟義與利,舍桑梓而不保,可謂義乎?見富貴而不取,可謂利乎?今義利在前,兩取之,惟諸君,兩失之,亦惟諸君,顧將若何?”眾皆曰:“願兩取之。”予曰:“百人定亂,救民於水火,義孰大焉。首功厚賞,釋甲皆金紫,利孰大焉。夫鈎金在前,不恤閭里,狗彘不為。九鼎棄捐,甘心鼠盗,貪夫不屑。惟諸君思之。”衆皆曰“諾。”予曰:“諸君視吾能乎?”皆曰:“能。”予曰:“然,諸君能乎?”皆曰:“能!”予曰:“未也。目動色變,無死志,不可。”衆曰:“死何畏也?”予曰:“能盟乎?”曰:“能。”乃使割牲插血酌酒而飮之,曰:“事克矣。”謂澤琨曰:“載於書,川禍未寧,生者族。”皆渥丹於拇,印跡書後,即室中训之戰,曰:“未可,無死心。”再訓之曰:“未可,無死氣。”出室訓於庭,曰:“可矣,如木雞。”曙霽,闔戶出,令曰:“鳴鼓角,整暇以行,無左右顧。”旌旟旆旆中建帥纛,步伐秩秩,若無事然。予蒙首以兜,見者以為殿俊也,驚相告曰:“帥在,援師至矣。”入王城,達帥府,府中虚無人。索之,於破榻上得一人,抱國旗而哭。聞予佩劍鏗然,大呼曰:“逆賊速殺我。”視之,羅綸也。顧見予,躍起執予手,涕泣曰:“君能軍,至此當奈何?”予曰:“君能政,至此當奈何?曷節哀徐圗之?政吾不問,一以委君。軍則專斷之,君勿問。”携出及堦,紳耆群至者千餘人,皆泣曰:“殆且急,非得帥,無以鎭亂,請擁尹君。”予固辭,則大譁,伏地哭失聲。
 
督川記
 
當是時,城之中,趙爾豐尚居督署,擁精兵三千。街巷間,叛卒踰萬,民軍渠魁數十,衆十餘萬,各為長雄。城之外,張培爵稱都督於川東,夏之時副之。周鴻鈞稱都督於自貢,劉朝望稱都督於川南,李紹伊稱都督於川北,皆衆萬餘。萑苻競發,幾數十百股,皆擁衆,或萬,或數千人。川邊大臣傅華豐將精兵五千東犯,蔡鍔遣謝汝翼、黄毓成將精兵萬五千人取成都,將及境。予視帳下僅百人,萬無生理。時予年甫二十有七,父母皆六旬,予又無子,思為偏將,不成禍有所歸,堅不受。相持久之,軍民畢至,諸將曰:“公畏死乎?脱事敗,挾公家逃,猶可保一塊土,必不承,吾屬潰階下矣。”予聞大憤,毅然曰:“初舉大事,而志在保家,不義。若曰誓死救民,則可。”衆皆曰:“諾。”士民呼曰:“公志救民,吾輩願持一挺為公死。”遂奉予拜,拜羅綸為副,歡呼萬歲。予既任都督,乃庭立,誓衆曰:“川亂不平,則死之。”衆皆感憤,怒髮上指冠。乃分百人為三隊,以六十人阻王城南門,以二十人阻王城北門。城僅二門,狹且邃,以巨砲當之,萬夫不易破。令士民樹旗,鳴鼓角,隱顯堞上,為疑兵。予手劍,提二十人與羅綸救武庫。武庫在王城中,曲巷堅壁,作折矩形,無二户。巷永且隘,以十人杜之,曰:“迫虎於阱可馴也。”與十人入登陴,見叛卒雜民軍争奪械,或舁一砲焉,或挾一槍焉,蟻遷鼠竊,將盡其半。所存者,僅槍萬五千支,砲十餘尊而已。予叱曰:“公物,奪之,罪當死。”抗聲如雷,皆驚顧失色,因曰:“吾已勒重兵圍武庫,將盡戮汝曹,不信,試且出,出輒殪於巷。”大懼,環乞予。予曰:“罪固當死,然若曹以昨日叛,吾以今日出,不教而誅,仁者不為,故身蹈不測來拯汝曹,無恐也。”衆大感,請釋去。予曰:“盡取之可也,何釋焉?”衆怪問計,因惎之曰:“整軍以守之,他人不能入,斯盡取且富貴矣。小利各争,争且死。大利群比,比乃安。曷深圖之?”衆大悦,願受命。予乃就其中擢喬尉為之長,即庫中發戎服衣之,凡五百人。既而訓曰:“利在庫不如在蜀,兵以利不如以義,已成軍後必守軍法。”衆皆肅然。予泣下曰:“鷹化鳩,易耳。君等好身手,可報國。昨日之咎,在教之者不良,非君等罪也,曷與吾保蜀?”衆皆泣,聽命,居然勁旅焉。
武庫既全,予謂羅綸曰:“君集合文士建政綱,然非吾令無許出入王城者。”綸曰:“諾。”予遂步出,得騅馬於門,龍也,乘之。及中橋,衛士曰:“亂兵大至,宜避之。”予曰:“前。”前遇之,則三百人,巨砲六。其將黄澤溥予弟子,聞亂,自郊返。見予,下馬執予手,泣請命。予曰:“陳於王城。”陳畢,聲勢大震。陰使人流言於市曰:“新都督,良將知兵,已合兵數千萬矣。”叛兵民兵聞之,無不人人惴恐。予以百人從,問叛軍安在?曰在諸寺館。遂赴之,入湖廣館。館中亂兵二千餘,贓物丘積,予昇階叱众止,衆皆愕顧。予抗聲曰:“汝曹竟摽劫人,今民軍十萬謀殄汝。予又整精兵屯王城,若助之,汝曹身首易處矣。”衆皆驚懼。予呼集,喻之曰:“我不忍不教而誅,故來此。往罪盡赦,越貨不追,即寺為營,受予驅策,若何?”衆喜,受命,乃擢張鵬舞於稠人中令統之,餘人受職有差。皆喜暴陟,利多資,勃勃求自効,軍容大整。令朱璧彩宣軍法,既而訓之如武庫。於是,遍巡諸寺館,凡三十餘所,說之如初,馬首所指,無不迎刃而解,亂兵悉定。
初民兵之入城也,城中無隙地,皆露刃,冠服各殊,無所統。癸未夜驚,予率十餘騎遍撫之,見者皆曰:“真都督也。”士民聞予至,皆焚香以迎,争以絳縐為予壽,縐周於身,則脱置左右驂。一日之間,五馬不勝,民軍悉定。
然軍勢粗集,良莠輒淆,或肆殺為虐,或鳴槍示威,指傷人謔且笑;或托捕盗索人家,坐贓無能白;或爇人屋,强剪發,削頭皮去。予乃為約法五章,令於市曰:“殺傷人,破毁屋,污婦女,入人室,取非己有,及濫發槍者,皆死刑。”衆玩之,予乃衣褊衣,持利劍,率勇士,雜傖儈中,見犯令者立斬,屍於市,加木焉。甲申殺二百人,乙酉殺百餘人,丙戌殺十數人,睅目待明,凡四徹夜,群暴膽裂,民乃得安。
 
犯難記
 
暴亂初平,庚寅期會,諸軍大議,民軍部轄皆詣王城。及門,守兵觸巨砲,傷數人,碎三人腦。衆反奔,呼曰:“都督詐,將阬我。”以其衆攻王城,王城守兵將與戰,文士盡破壁走。予聞狀大驚,止守兵曰:“戰則民廬燼矣。”命啟門,執鞭笑而出,衆曰:“擊之。”擊未中,予怒曰:“一人當萬刃,汝曹男子當從容宰割我,奈何紛紛傷百姓?來,膚撓目逃非夫也。”衆皆曰:“壯士。”乃止擊,而圍予,將逼。予嗃然曰:“死可,惟我無誑,誣不可受也。曷舉明正數人,入城察其狀?”乃舉十人入。久之,復命曰:“新卒未習兵,誤觸砲,非都督意也。”予曰:“何如?世有鴆人羊叔子哉?”衆大慚,且請罪。予曰:“孟浪若爾,為汝曹上不亦難乎?吾將去之。”衆堅請,乃斥退。諸部既定,市民聞之,相語曰:“尹都督誤斃三人,衆攻幾不測,趙爾豐屠戮數萬,則置之,何勇怯之异也?”諸軍病之。尔丰兵精械利,且負嵎,軍民怒益甚,日夕請令攻爾豐。予曰:“先朝之罪也,赦之。”请者日數十至,拒益堅,持數日不决。軍民皆曰:“都督婦人之仁,竟忘仞耻。吾儕雖犯令,必誅之,不復請矣。”於是,小部竊發焫趙署,取管蒯膏脂附焉。趙軍逐之,幾大哄。予念人心之難遏也,壅且潰。然爾豐困獸,若無投鼠之忌,互傷必甚。予初出,城中復肇禍,民其謂我何?旦夕憂思無一策,忽奮然曰:“保民者不顧身,吾死何足惜!”乃從二十騎謁爾豐。
 
說趙記
 
爾豐拒不納,予謂門者曰:“予來為爾主也,所從僅二十騎,留置門外,予釋兵而後入,可乎?”門者入復命。門啟,甲興,皆遮迾露刃。予笑,脱劍,振衣彈冠而後入。及室,環室皆兵,予曰:“我無寸鐵,言而可,公從我,不可公殺我,請退左右。”爾豐慚,使退。予因說爾豐宜速去。爾豐曰:“兵寡不出境奈何?”又說曰:“毁家紓難,以息民怒。”曰:“財寡不貰罪奈何?”予曰:“衆怒難犯,公將奚為?”曰:“悉衆以斗死之而已。”予曰:“公安得有衆?”爾豐曰:“階下桓桓,皆從我百戰,寧不足背城借一耶?”予曰:“翳,公至今猶不悟耶?公果田横死且壯?顧公昔以富貴使人耳,今富貴俱失,誰復為公?且公以搏牛之虻不能破蟣蝨,今聳螳臂於環轅之下,其可濟乎?若死清當早决,遲無復謂矣。”爾豐色變曰:“我寧不知?不得已也。”予曰:“公所謂不得已者,皆自陷耳。請為公策,可乎?”曰:“何策?”曰:“公陽以兵授衡,衡受已即令屬之公,是公無阻兵之名而有擁兵之實,予則假富貴以資公也。”爾豐大悦,列衆授予。予呼陶澤琨、朱璧彩入,宣軍法。既而訓曰:“予此來拯汝曹也,汝曹捍怨府,無生理,然忠固可愍也。”出萬金賞之。如約,反授爾豐,令曰:“仍保趙公終其志,然我帥也,名當正。”衆皆歡躍。予亦辭出,令於門曰:“趙軍已就撫,是軍即予軍,不可攻也。”於是,諸軍遂不攻趙。
 
除患記
 
民軍聞清祚既改,爾豐之未誅也,四方來集,郊野皆盈。曰:“覆清我首功也,伐趙我初志也。首功不賞,初志未酬,奈何即罷?”環城遠近,凡數十萬衆。張培爵在重慶,謝汝翼在寧遠,及李紹伊、周鴻鈞皆以此收民心,謀伐成都。傳華豐令於軍曰:“趙督猶在成都,何魚腹疾,可克也。”東犯日急。初,蒲殿俊之走也,匿於庠,張瀾左右之。予時未為都督也,殿俊以緘告予曰:“我不復矣,子速代我,救川人,使老母得生全足矣。”予得書,求之不得。既定亂,復求之,泣以告張瀾。瀾視予誠,告之處,导予往見。則請復位,不許,請總政,許之。至是事急,士民迫殿俊、張瀾、羅綸,皆曰:“不殺趙爾豐,軍民無噍類矣。”請先潰迎他軍。殿俊、瀾、綸率諸耆老迫予,周駿長軍務,宋學皋統一師,彭光烈統二師,孫兆鸞統三師,皆率其屬迫予益急,予終不忍。皆曰:“久持且變,民軍之功不能盡賞,民軍之意可盡逆乎?”持數日,汹汹不可遏,予乃婉謝曰:“病甚,明日圖之。”皆悻悻而出。
十一月乙丑,予婚期也。婚之前夕,備禮料物張幨幃矣。夜既中,巨紳蒲殿俊、羅綸、張瀾,師長周駿、宋學皋,旅長唐廷牧、黄澤溥、趙南森、龍紹伯、王綺昌畢至,請益堅,曰:“不攻趙,民且變。”予反復無如何,乃令朱璧彩守府門,嚴出入,因相與謀曰:“死生存亡,决於今日。”出圖十,令兵按圖環趙署而陣。設兵衢道,左右户皆伏焉,絕趙去路,令固守勿動。惟下蓮池一路兵伏左右户,不當衢,而置銳卒於半邊街,以陶澤琨將之。殿俊、羅綸、周駿率砲兵陣東城,約黎明舉砲。宋學皋、王綺昌率步兵陣於西,為夾攻勢。令畢,各就守地,衆約二千人,堅衢道不使通。予乃令諸軍曰:“今夜大閱,城中軍各守其屯,違者按軍法。”諸軍不知所為,悉嚴守,夜静四圍寂然。陶澤琨方病,强起,趨總督西轅門,昧爽與趙軍書曰:“今精兵數萬圍督署,雖不能出,所仇惟趙一人,無與諸軍事。諸君已歸漢,我必保諸君。敢告,若能生擒趙,將以金二萬壽諸君,且加爵。否則,率所部出下蓮池,不相害也。”諸將士得函不知所為,而東隅砲聲震如雷。方踟蹰間,澤琨已率所部數十人踰牆入,署兵悉引去。爾豐拔劍阻軍,軍不聽。太息返特室,遂獲爾豐,兵不血刃。爾豐至階下,曰:“能相活乎?”予曰:“即此非我意,當語衆紳。”入室,又曰:“君前勸我納鍰,可續議乎?”予曰:“亦惟衆紳意。”出語衆,衆皆曰:“爾豐賊覆清祚,屠川人,川人死於兵者數十萬,死於亂者百萬,是夫之肉其足食乎?”因群呼曰烹之,或曰磔,或曰族厥家。予凛然曰:“無此暴。”爾豐聞之,前請曰:“室人無罪。”予曰:“經訓不孥,且尊兄優容我,無以報,必為公保之。”殺爾豐,而以兵護其室,得其孫於鄰宅,求其親故養之,皆不納。予慘然曰:“勢利之交,乃至此乎?”藏之家七日,爾豐家知其無他,而後取之。
 
刺客記
 
爾豐既死,其衛士張得奎勇而忠,發石擊飛鳥無不中,聞難,慨然曰:“我豫讓也。”狙擊予,洞冠,殪一卒一馬。獲之,承之以劍,不懼。予曰:“壯士也。”立之庭前,堂上右設享,左列刃。召軍民入視讞,觀者萬人。予與得奎立庭前,語衆曰:“丈夫循天道,今得奎刺我謂我可殺,我獲得奎謂得奎可誅,此皆私意,非天道也。得奎有善,我弗敢蔽,享於庭右;罪當我躬,弗敢自赦,死於庭左。天視天聽,悉在元元,惟諸君辱裁之。”顧謂得奎:“盡汝所言。”得奎曰:“殺予主不義,予且為吞炭之謀也。”予曰:“止。爾主無罪,民欲殺而我從之,不阻,是我溺公職也。爾主有罪,我欲救而民恕之,不救,是我忘私情也。斯二者盡矣,我何與焉?且爾主無智伯之賢,視爾無國士之目,自死於法,法可仇乎?”得奎語塞。衆皆曰:“都督直,殺爾豐者吾輩也,何與都督事?”予命衛士牽得奎下,斬之,得奎無懼色。予乃止衛士曰:“此義士也,殺則傷天和,舍則導民善。”命之還,曰:“我釋汝,汝欲斬衣三躍乎?”得奎泣曰:“都督公明仁厚,下士不敢復犯矣。”乃享之。得奎不去,闢為尉,命往說爾豐舊卒。降之,皆以為衛。初,陶澤琨之擒爾豐也,侍婢慧姑獨死之,及獲得奎,時人謂之雙義。得奎從予戰,竟以驍健聞。
 
報清記
 
清祚之初改也,漢民多思復仇,滿人益懼。蜀人痛爾豐之暴,仇滿益深。爾豐既誅,城中無他寇,滿城在附郭西南隅,小而固,軍民欲屠之。戊辰諸軍薄滿城,止之不可。予乃單騎詣其門,命之啟,不啟,揮軍退,啟之。入而慰曰:“五族猶兄弟也,且清朝待我厚,我無報,安忍滅諸君乎?”遂泣,衆皆泣,曰:“都督來,見生佛矣。”予曰:“毋執兵,馴則福。”皆下堞投兵。予登戌樓,見諸軍,揮泪示不忍。諸軍曰:“都督在,不可攻也。”惻然而反。予問滿民有食乎?曰:“窶甚。”予泫然慰之曰:“何以為生?”衆皆哭。予曰:“勿慮,我當為諸君图之。”皆大感,争以漿酒進。予為進數觥,城中八旗各以其絳縐纏予馬,馬不可見矣。明日,以五萬金輸之,令漢將與滿將交歡,予與將軍裕琨迭賓主,羅綸復移居滿城,漢滿咸睦。
 
民軍記
 
方爾豐之踞成都也,民軍皆來會。吴慶熙、孫澤沛、羅子舟、劉麗生、侯國治、彭澤、彭大均、陳和尚與焉。周鴻鈞、李紹伊亦遣其將謀裂土,皆欲得官爵。成軍,告以無糧,則皆怒,凌予以威。予談笑請緩之,日置酒高會,盛設女樂,隆禮卑辭。時或使酒悲號,感慟時局,或相與嘲笑,動以摯情。皆歡娱,得徐議。及約法既行,民乃知信。首罪既誅,民乃知威。刺客既釋,民乃知義。滿族既和,民乃知仁。威信仁義入於民心,遠近大服。乃令彭光烈料民軍,日收馴而健者萬人,餘給資罷去。民軍部轄固争之,予曰:“斗糧杯水能盡養不耕之氓哉?留與遣應悉聽部署,違者斬其魁。”反覆宴談十餘日,譬曉畢至。吴慶熙、孫澤沛、羅子舟、劉麗生、侯國治、彭澤素明良,願自效,則皆闢為校尉,令各统千五百人,或二千人,分巡州邑,使彭光烈統之。彭大均、李紹伊、陳和尚梟桀不受命,擊斬之。劉朝望既去泸州,滇軍殺周鴻鈞,散其黨。乃命張瀾宣慰川北,邵從恩宣慰川南,顏緝祜宣慰川西,川民畧定。
 
大定記
 
熊克武之駐渝城也,擁兵萬人,合張培爵軍,勢大振。滇軍入境,傅華豐復東下,取清溪,川人復懼。予聞,太息曰:“兄弟手足,忍相害耶?”遣使三出。滇軍殺使者黄方,剖其心食之。培爵、華豐皆投書拒使,謂師萃,成都且旦夕下。予乃命周駿以兵萬餘扼嘉陵,據隆昌之險,曰:“毋與戰,俟吾擒傅而後圖之。”命彭光烈、趙南森以兵五千拒華豐,曰:“兩師相遇必於雅,雅有三水焉,彼乘我虚,師必速,待其争渡而側攻之,必克。”師行八日,甲申,至雅,獲華豐。庚寅,以華豐至,予釋其縛,飮之酒,而以其軍為衛。滇、渝聞之,曰:“華豐兵出西康,轉戰四千里,兩年之間未嘗敗北,今縛之如反掌,成都未可輕也。”夏之時軍西及隆昌,見整而還。滇軍雖入,久之,渡嘉陵不得。予與書蔡鍔曰:“川滇唇齒,可相助,勿侵也。”書凡十數達,蔡鍔然之,陰令其軍曰:“尹督與我善,我知之深,其用兵不易犯也。”謝汝翼於是有戒心。會劉存厚自滇軍歸,盡以虚實告,予乃命張鵬舞率死士五百人與滇軍戲。滇軍輕之,倍衆逐焉,相遇輒北,乃曰:“川軍不可戰也。”請和,許之。命胡景伊入犒其軍,贐金五十萬,滇师乃還。存厚之少也,與予交獨摯,及是有功,遂悉予衛軍與之,號為四師。乃與張培爵書曰:
 
睽隔千里,聞與實違,中情未通,禍機隱伏。危哉!滇諜頻窺,藏警日急,既不能絕萑苻以靖民,又不能竭羅掘以備用,蒿目全局,此何時耶!同力合作,猶恐不支,分黨异謀,勢成兩敗,衡心酸痛,莫可言狀。以衡受任危難,兵不滿三百,財不滿十萬,區區之心,微特忘利,固已誓不欲生矣。是以招叛合離,單騎直赴,斬逆誅亂,自分身殉,稍見一隙轉機。業經數次辭職,邦人堅不我許,而扶病强支,任怨力行,何嘗須臾忘大局哉!於惡則力誅之,於傅則力擒之,於滇則以百忍圖兩全,於渝則以一介合四督。當撫當戰,盡出公仁,一行一言,悉昭大義,衡雖不才,心固同於皎日矣。而惡耗頻來,謂渝中衆矢日集於衡,樹黨組兵,勢在必舉。噫,其果然歟?其果然歟?夫渝兵强不及傅、趙,而衡衆已踰於曩時,武力相對,我備必勝。然衡非犬豕,寧忍以兵亂擾桑梓哉!一兵來衡以單騎迎,千軍來衡亦以單騎迎,兩川之利是圖,七尺之軀何惜。有能馭衆安民,衡必推權遜位,此一賢者取之耳,樹黨組兵胡為者。果其關懷大局,請即聯袂而來,聞衡之言,考衡之行,鑒衡之心迹,允定公罪,而議去留,何遲之有?若夫外縱謗譏之口,内懷不測之謀,開揖盗之門,分御外之力,一朝之禍偶成,千古之羞誰洗?風雨漂摇,鬩牆自哄,自非喪心,寧忍誤國,豈可以全川之元元供私心一賭哉?成渝不可以分立,雖婦人孺子苟具有良心者無不知之,衡豈忍擁權挾私以壞大局,踐約圖名以顧小信?故自願聞命而退。至若不闻衡之言,不考衡之行,不察衡之心迹,必使于謙含冤於九原,張巡受謗於身後,衡雖有勇不敢與渝戰,衡雖有智不忍為己謀。岳忠武無跋扈之心,檀道濟有長城之嘆,固所不惜。至於兵亂政紛,敵入民死,赤地焦土,敗國亡家,非衡之仁所能愛護也。臨書涕零,不知所云。
 
渝軍行成,亦許之,命胡景伊鎭渝,熊克武將五師屬焉。張培爵至成都,羅綸以位讓之,境内悉定。於是厘百官,布教令,辟議會,飭庶工,川人忻忻望治。自予以單騎出,督川十月,撫無不服,動無不成,出死入生,差免罪戾,憂勞險難,萃於一身,遂寢疾。胡景伊自滇返,劉存厚亟稱之,和滇鎭渝,舉無不當。予益賢之,及是召之歸,以為軍長,俾代予勞。寢疾踰月,而邊難作矣。
 
西征記
 
初,傅華豐之在邊也[7],予令之曰:“守邊毋出,西康都督非子而誰?”華豐卒東犯,藏兵乘之,於是逐鐘穎,破江孜,圍昌都,奪玉樹,侵巴塘,入里塘。鄕城、德格、金川諸酋咸起應之,衆號二十萬,通英印以為策源,纵横四五千里,城地悉喪。予初督川,兵窮財盡,先之以趙、傅之禍,继之以川、滇之隙,加之以成、渝之争,因之以盗賊之擾,瘡痍滿目,遠畧未遑,而邊氛日急。乃命黄煦昌為鑪邊宣慰使,行前清邊務大臣事。方設行署於成都,而江卡、乍鴉已相繼叛,德格震動。道塢拘守吏,顧復慶軍潰,陳糧員死之。鄕城酋大舉,出師,據河口,聯戰東向,如破竹。自拉薩至鑪城,皆屯重兵,蜀中大震。政府以空文相敦促,無一矢加遺。煦昌亟請兵,而兵餉皆絀。大總統袁公急甚,命川滇陝鄂會師討之。滇師長鄭開文,鄂師長季雨霖,陝師長張鈁,皆蒐乘補卒,將發兵。獨川軍初定,憚遠征,不出。邵從恩、董煦昌走告曰:“西邊,川之屏障也。今川兵不出,庸獨耻乎,川何由保?”予驚曰:“袁公用兵,乃如此哉?寧惟川耻!師紛且遠,其能克乎?此非异人任,獨予病奈何?”從恩曰:“公勉之,公出則軍奮矣。”乃扶予詣府議。予首疾,卧胡牀,煦昌言狀,繼以泣。諸將請發兵千,士民請輸餉五萬。予聞汗浹背,急起,踞胡牀,謂衆曰:“止!夫邊夷燎原,而杯水赴救,師而不武,將安用之?且軍怯而沮,不可用也。民偷而吝,不可恃也。我帖耳而敵咆哮,何以戰為?”三問三默。予怫然曰:“是我無政,非衆之咎也。為人帥者,病寢而口使人,誰其聽我?我將出督師,不出者斬,顧糈糧安所出哉?”諸將皆曰:“都督出,誰不願效死者?”士民曰:“公果出,關中羅掘,義可辭乎?奈公病何?”予毅然曰:“國師新破,上下蒙羞,一將敢愛死哉?”遂躍起上馬,矢師而簡之。父老諫曰:“川局且危,賴公安旦夕,公去如斯民何?矧公以憂勞致疾,邊徼險惡,何以養疴?魚脱於淵不利,願公思之。”予曰:“人惟知利而倍國,遠棄而邇争,故百善不舉。吾父母年六十,豈不欲晨昏羞菽水哉!此行實難,將以愧急内訌而忘外侮者。”遂請於政府,舉胡景伊自代,請罷滇鄂陝諸軍,獨以川兵戰。謂景伊曰:“子以精兵居守,孱卒易驚者萬餘人悉以與我。”景伊喜,從之。
 
出師記
 
元年七月辛未,予拔尖师以行。及郊,覘其旗靡,令曰:“呼勞者斬。”趨百里而後息,明日增之,明日又增之。士卒膚裂,陳於雅江,二日不得食。軍中呼曰:“飢勞殺人死。”予令曰:“解休。”飮之酒,呼而謂之曰:“君等謂飢勞殺人,我謂飢勞實生人,不饑不勞,將死於寇,奈何?”因解衣而示之髀,綻决矣。衆乃大驚悟。縛初呼者十人出,將斬之,衆股栗,肅然退,乃閉十人於室中。明日,召之曰:“法既行矣,何必斬?”出私財千金,贖其罪,貰之,一軍大服。
藏軍之薄鑪城也,聞予至,退於河口。則令朱森林以二千人阻之,曰:“河口要害地,我師所必争也。勿渡,彼且集重兵拒我,俟其集而拊其背焉,一戰而金川、昌都定矣。金川、昌都定,彼必驚,驚而乘之,必克。”森林至河口,據山巓,張其勢,令民備刍秣以待大軍。藏師大懼,盡拔金川軍御之。令森林堅壁三月不戰。會大雪,寒甚,金川積雪,深没人,藏師怠。乃命劉瑞麟督銳師,會蒯書禮、劉贊廷、顧復慶、劉筱廷、杜培基、牛運隆、時傳文、朱憲文襲入金川,通北道,破德格,援昌都,兩月間轉戰三千里。藏兵出不意,大震,拔河口軍,援昌都。河口兵動,森林請濟師,以向樹榮軍二千往,乘退追亡,遂拔河口,圍里塘,五日破之。劉贊廷南出七村,襲巴塘腋,森林、樹榮復扼之,藏師宵遁。餘衆退保鄕城,森林圍之。彭日昇守昌都八閱月,食盡兵窮,獨死守不下,及是與瑞麟會師。顧占文守巴塘六月,艱危與日昇埒,及是與森林會師,邊防大振。自出師以來,凡九月,西康悉定。予聞捷,大喜,率兵三百西巡,至里塘,壺漿滿道,莫敢抗顏行。先是,清大吏之討叛也,薙夷必衆。里塘居民聞予至,盡族以逃,惟老僧年八九十,凡數人,夜深重譯,伏軍門請見。面之,則袖出珍寳以獻,曰:“蕃民不吊,脅於勢,惑於邪,陷於刑辟,納此以請死也。”予曰:“需之,明日陳佛前乃敢納。”及期,召老僧至,伏佛前,訓之曰:“吾非與汝戰,吾兵實夏楚,來訓汝以崇佛教也。佛法戒貪,取此則吾貪矣,何以教為售?此以撫流亡,正佛家慈愛之義也。”老僧感泣,頓顙。明日,歸者千餘人。七日内杼柚皆興,蒭糧雲集。西行所過,蕃民扶老携幼,戴醴酒加幣伏道中,曰:“都督生我。”予輒撫而吊之,立盡一尊,反其幣,且厚賚焉。方至乾海間,而前師忽告潰,予乃大驚。
 
援巴記
 
西康之初定也,予軍僅二萬人,謀屯田,散諸野。以三千人屯北道,二千人屯中道,三千人駐昌都,二千人困鄕、稻,五千人阻巴西,餘自鑪關達河口為後勁。巴西東至巴塘,西至波密,千餘里,北至昌都,南至古樹,亦千餘里,兵分勢且弱。藏師既敗,收卒於貢嘎,瞰巴西虚,則大舉五萬人,自波密出。我塞兵四五百人皆潰走。藏師猋疾,日趨二百里,十日至巴塘。舒雲山、陳桂亭相繼潰散。藏師圍巴塘数匝,旅長稽廉、顧占文御之。藏師十數倍,據山俯城。城中食盡,廉與占文不及報,拔衆東還,告餘曰:“敵衆不當,且食盡,請及鑪而後圖之。”予聞大驚。巴塘者西康之腹心也,失此我師盡矣。予以西川子弟出,至此無一還,何面目見父老乎!决赴死,急令稽廉、顧占文:“越巴塘而東者斬,死守三日,我必至。”令既出,簡帳下才三百人,馬八十騎,乾海距巴塘四百里,冰雪塞途,步卒糧且盡,趨不及。予乃與八十騎戴星行,命李駿聲以二百人東反乞餉援。三日至巴塘,召諸將問其衆,曰三千餘,問敵,曰數萬。予曰:“一以斗十,乃戰之常,何怯也?”遂舉劍揮軍,以四十人列槍鸚哥嘴,曰:“師退必由此,斷其棧,無都督與細卒,東歸者皆擊之。”狥於軍曰:“不克敵,不令一生還也。”整軍夜炬繞城走,使諜者言於土夷,曰:“都督大兵至矣。”藏師懼,斂其軍。予曰:“可矣。”未曙,以中軍當帥急擊之,稽廉將左,顧占文將右,各相失,自為戰,曰:“不及牛古(渡名,在西,距巴塘二百里),無相見也。”兵將皆决死,無不一當百,呼聲坼山谷。藏師動,逐之。中軍亂,右師乘之,遂敗藏師於巴西,再敗之於七村,獲其將敷圖克,一日夜躡追至牛古。我師僅喪四五百人,敵死喪如積,乃大奔。是役也,予先以書别家人,誓必死,不意生也,卒大捷而還。藏夷恐曰:“漢兵不可犯也。”自此無東意。藏師退,予亦懲前敗,增兵三千,以劉成勛統之,五戰而拔鄕、稻,西康之岩邑也。拔此,邊患絕矣,返斾至巴塘。有郭成基者,酋裔也,其父為趙爾豐所族。成基方七歲,養於成都,至是還,予復其田,定其室。諸酋大喜,至者數十家。北巡過白玉,觀兵於德格而還,所至興滅繼絕,哀眚恤灾,釋虜而吊之,不戮一人,反賂而周之,不取一芥。群夷繞馬蹄呼曰:“生佛至矣。”武成,中央授予大將,經畧西康,爵勛二位,比於通侯。予益感奮,請深入盡收兩藏地,而中央已與英使議息兵,書凡三十上,不許,予甚惜之。乃自為教師,建佛堂於康定,召諸寺明經巨僧,論普渡真詮,聽者皆感嘆流涕。於是,三邊風動,懷遠、鹽井及玉樹、三十九族,争逐藏吏請降,兩月間不戰而格者千里,藏王達賴不能軍。
 
防邊記
 
斥地既廣,遂辟西康為兩道,設縣三十有六,區鎭兵為五。以康定為首區,命張煦、劉瑞麟將五千人鎭之。北道為一區,命陳遐齡將二千人鎭之。中道為二區,命朱森林將三千人鎭之。里化為三區,命劉成勛將二千人鎭之。巴安為四區,命顧占文將三千人鎭之。昌都為五區,命彭日昇將三千人鎭之。昌都當前茅,康定為後勁,餘悉任中權,一區有事,則堅壁不輕動,他區救其側,首區擊其冲。無事,則啟封熂,屯田蕃牧,足所養。則解兵為民,遷川中流民實之,令將卒與夷人通婚娶。私計三年建省,五年備治,十年之内,富且固矣。西築岩塞以扼英防,奪達賴政權,因其教以治其疆土,萬世之業也。
 
馭兵記
 
區軍方就鎭,恃功且驕,予知之而未發也。一日,予墜馬折脛,卧特室,以顏鐔攝政事,李延逵攝軍事。七日而邊兵之獄作。彭日昇之駐昌都也,遣一尉率兵二十人乞餉詣軍門,偶與衛士斗,二十人擊衛士一人,拳石交下,衛士千餘莫敢助。延逵怒,捕二十人,急置諸獄。予聞,急召延逵至,謂之曰:“子非專閫才。”延逵曰:“何謂也?”予曰:“為大將者,當推心置細卒腹中。今日之罰經也,非權也。夫千里易訛,兵各護黨,脱令昌都軍蜚語曰:‘前敵軍與衛士斗,都督袒衛士,皆囚之矣’。一言而兵潰,子將何以解之?”延逵爽然曰:“然則,恕之?”予曰:“不可。轅下森嚴,而群毆衛士,强横肆逞,軍法謂何?退,吾有以處之矣。”乃命輿,遍視諸軍。因及獄,獄中幾空,見二十人,吊之,問之故,皆曰:“李中將延逵袒衛兵,屈無所愬,請懲之。”予曰:“果哉?吾且懲之矣。”遂釋其梏,慰之坐,呼酒飮之,則皆喜。呼延逵入問狀,二十人不克舉辭。予拍案叱曰:“過寬啟玩,法當斬。”命左右縛之,皆伏地哀免。予曰:“無生理。”牽出,及階,追而反之,曰:“止,吾向者謂治軍少長有禮,今知不然,所謂有禮者不過戲下衛士耳,非能及遠也。汝曹毆衛士,衛士千餘人不敢助,是衛士有禮而汝曹無禮也。吾為大將,化不出千里,可謂能乎?是吾罪也,將自罰。吾與汝曹事,然汝曹蕭牆肇隙,使手足腹心相歧視,此禍何以弭之?”二十人無以對。予曰:“得之矣。”唤侍者出重金曰:“以此罰吾,贈汝曹,然罪在汝曹,何可受?吾且為助納鍰耳。請獻之衛士,設牛酒享燕而請罪焉,俾咸知同舟共濟,不可離逷,則法行而情和矣。”衆大悦,五區聞之,皆曰:“都督恩威並極,吾儕至死不復干軍法矣。”時餉絕六月,士卒凍饑,道途險絕,雖得粗糲,不能即輸軍前,軍中煮草根為食,無怨言。予愍之,與共甘苦,晝視傳餐,宵省挾纊,撫傷問疾,葬死恤生。衆益淬,自號死義軍,書“精忠報國”四字於大纛,懸諸旗門,示困死無餒氣,邊乃大和。
 
旋轅記
 
予既無西顧憂,九月甲子,東巡,簡後備。甲戌,至雅江,檢儲糈,士紳遠迎數百里,壇坫待享,途為之塞。丁亥,至成都,設籌邊之局,留匝月,軍民皆曰:“始清川亂者都督也,今都督啟邊疆,去則吾輩不得安枕矣。”相與攀轅不使往,郊市若狂。予慮邊事,峻拒之,則哀於中央。書凡數十上,袁公乃促予西。民且變,予力鎭之,坐是遷延未即往。時李烈鈞起兵湖口,柏文蔚起兵安慶,胡漢民起兵廣州,譚延闿起兵長沙,舉國震動,予恐邊人竊發,挈眷以西。
 
忠袁記
 
行及雅江,方晝食,諜者報曰:“熊克武起兵萬人攻成都,周鷇登起兵新津助之,衆千餘人。”軍民聞之,環軍門而請曰:“吾儕謂都督不可去,去則禍必作,今竟如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請還成都。”予叱曰:“鄙性忠誠,心如鐵石,今國事既定,有敢言抗中央者斬以徇。”兵退,集而議曰:“胁之。”乃以三千人圍軍門,諸將露刃入曰:“兵皆北伐,公復如何?”予方與駱成驤飮,置杯曰:“殺我乎?留我乎?”皆曰:“擁公耳。”予曰:“我以功見妒,寧不思東歸?蓄此意待機久矣。既擁我,即陳於郭,我將設幂享諸將,即誓師,無二命。”諸將欣然退。予召親卒八十人入密室,令曰:“自此默。”则皆默。又令曰:“懷匕首。”則皆懷匕首。又令曰:“今日之事,不聽命者,無功罪皆死刑。”三令既畢,乃使護予行。及郊,陳[阵]已肅,揮之,却五十步,張幂於前,幂后土室鋪耗毼,令八十人置牛酒為臺於幂北。登而告曰:“汝有衆,聽誓言,上失道,可北伐。”衆皆鼓掌,呼躍。又告曰:“聲盛致志,今日之事,無貴賤,能以令辭作軍氣者,賞不次。”將士登臺陳大義,激昂慷慨者三十人。予曰:“壯!卒陟尉,尉陟校,校陟將,飮幂中,不能言者飮幂外。“三十人者入幂,達土室,坐耗毼。初酌,予怒曰:“斬之。”匕首見,强者受縛,弱者股栗,閉室中。出復登臺,再告曰:“三十人煽亂,吾已斬之矣。亂必由魁,盲從可恕也。”衆皆色變,令之立,亦立,令之步,亦步,令之歸,則相率以歸,無敢顧。予入室謂三十人,曰:“汝曹所見不及我,國本未固,武夫當忠順,若責上太過,大亂寧有涯乎?”委婉諭之,繼以泣,皆感悟,亦泣。予曰:“法皆斬,然汝曹誠愛國,特好勇不學耳,予不忍汝殺,曷速行乎?”厚贐而遣之。先是周鷇登潜通雅江軍,明日以其師至,聞事敗,且說予,請見。予曰:“師陳於東湄,鷇登一人來,我辭若窮,則俱叛。”鷇登至,進說曰:“袁氏肆虐,民不堪命,公以雄師據上游,不能行征誅,而規規守小節,竊為公不取也。”予曰:“子知其偏,未知其中。昔成湯懋昭大德,以伐有夏,猶復自慚。蓋天澤之分淆,則龍戰之毒苦。今上無夏桀之暴,而下無成湯之德,以暴易暴,吾誰與之?且我不能背清,焉能背袁?子且留吾有以處之矣。”遂留鷇登,自乘小舟渡三水,至東湄,說其衆而遣之。衆皆伏罪,請死,盡收其械,歸之成都,縱鷇登亦遣之。袁公責予不殺,予諫曰:“黨人非能賊中樞也,中樞自賊而殺黨人,誰非黨人?中樞不自賊而寬黨人,誰為黨人?且我不忍殺藏虜,其忍殺子弟乎!”不報,請以單騎說熊克武,又不許。陸榮廷聞之,告中央曰:“尹昌衡仁人也,從之必濟。”皆不許。予慮黨人變作,驚至家,危父母,乃命衛士護室先行,獨與駱成驤、顏栩及予妻留七日。事定,從十騎而西。
 
單騎記
 
行六日,龍騅蹶,斃於象嶺,哭而瘞之,嘆為不祥。及清溪,聞張煦以首區叛,自為西康都督,趙成副之,王明德為招討使,發帑金賞士卒。時,予父母姊妹先至鑪城,煦輒囚之,假予名檄西康五區兵曰:“經畧北伐矣,後至者斬。”予疑之,夜中,得張煦書曰:“公速東提川師北伐,父母姊妹得生聚。如西來,與公皆為戮矣。”予得書,方飮酒,藏之袖中。書又至,出小硯曰:“太夫人命公北伐也。”又藏之。成驤顧予曰:“君有急,何諱也?”予曰:“無之。”成驤曰:“不然,子無動色於軍前,今慘然,何也?”予曰:“歡飮,毋多言。”中宵,拔劍起曰:“一生忠孝盡於此矣。”以煦書示成驤曰:“君思所以教我者。”成驤不能對,予飮益豪。予妻聞之哭。甫曙,左右曰:“東反,請濟師。”予曰:“川師且多叛,是抱薪以救火也,不可。”曰:“與之戰。”曰:“十騎當數千,必敗,不可。”曰:“微服逃。”曰:“棄父母,喪官守,而苟全一身,何以為人?不可。”成驤曰:“奈何?”曰:“死之。”曰:“果死,吾為君傳。”遂馳而西,薄暮,及胡桃崖,見煦師夾泸水而陳,且嚴。予笑曰:“竖子不知兵,敵一人乃至此哉?猶有懼,心中未戢也。”命予妻下輿登巉崖,執手行百步,謂之曰:“子知之乎?”曰:“何故?”曰:“夫婦之愛,予與子極矣。且子方孕,宜歸,存尹氏,予悲極,不欲留子孫,將與子俱死,此百步同行,即百年比翼也。”因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予取衛士一匕首,上馬,止十騎曰:“留,保夫人,見我死,則殺之。”予妻曰:“君死,我何待人殺?崖下清清者,即葬身之所也。”予曰:“烈哉,真昌衡妻也。”乃歌曰:“胡崖蒼蒼兮,泸水湯湯。烈士求仁兮,女子同行。”商音激楚,響徹谼豅,躍馬駛,絕塵穿林埆。煦師遥見,以為諜也。踰竹溪,直入煦軍,大呼曰:“來繞我,三語畢,即就死。”衆皆驚顧。予曰:“自吾以單騎出,與諸君經百戰,諸君環視我,報國未為忠乎?”衆皆曰:“忠甚。”又曰:“待兵民未為仁乎?”衆皆曰:“仁甚。”予乃抗聲曰:“既忠且仁,死復何恨?請殺我。”士卒聞之,皆號泣,哭聲震長橋,泸水嗚喑,墨雲四合。煦曰:“擊之。”聲弱不能達。予厲聲曰:“聽吾令者舉槍。”衆槍皆舉,煦大驚,墮橋下。予乃令曰:“執趙成、王明德。”衆執之。曰:“斬。”斬之。以徇於軍曰:“首罪既誅,餘無所問。”乃觀兵而響之。成驤至,曰:“何其神也!”予笑曰:“始志必死,今及此,豈非天哉!”予妻至,破涕為笑,復相視而泣。使裨將追煦,及嘉陵,不得而還。亂既定,予急馳,朝父母,跪而泣曰:“致身為國,幾禍二人。”父母皆泣曰:“吾兩人自分死矣。”妹指予妾曰:“我聞變,即與彼坐井欄,待死。逆首憚兄至,不敢侵。”父曰:“逆首既變,相率朝予,請以書命汝反,予不許。”母曰:“吾見汝父過直,懼激變,因誑之曰:‘吾兒性烈,猝命之反,必為趙苞。幼時,傍予膝,磨一硯,予銼蒭斷指,血猶濺其中。今硯幾穿,吾子見之,恒墮泪。持此為招,必惟命。’ 群逆乃喜持去,汝見硯乎?”曰:“見之。”曰:“汝以為何如?”曰:“是教我毋負十年磨硯也。”母乃大歡,遂為團圞之燕。五區軍以師期告,亟令之曰:“偽命也,不可以從。”乃止。
 
入覲記
 
鎭鑪二月,袁公召予議邊事。予奉命即行,軍民皆曰:“西康於前清三百年,不獲大定。經畧以瘡痍之餘,當十倍之衆,轉戰一載,威德並昭。經畧去,奈國土何?且荒遠乏食,樵蘇後爨,士卒恒苦饑,所以無歸志者,經畧在也。棄此而去,長城崩摧,願無發。”羌夷塞道,三日不得行。予撫之曰:“暫别耳,中央非變置,期三月必返。”衆要之,乃為盟書三,漢夷各一,插血合契而後行。至嘉陵,顏楷奔告曰:“功成身退,子其戒之。”予頷之。及漢陽,謁黎公,飮酒樂,黎公使金永炎告餘曰:“君勇且剛,不慎,禍且及。”予亦頷之。長驅詣都下,即往見袁公。袁公曰:“邊事何如?”予曰:“武夫出死入生,為國家,衛藩籬,中央奈何不顧,而汲汲斗骨肉。”袁公惡之。章炳麟見予曰:“子不知袁,此來死矣。”慟哭失聲而返。袁公益惡之,留予彌月,不使歸,請行,亦不報。使陳宧謂予曰:“以子之才,何止專閫,曷留中樞,為我計大事?”予對曰:“為我復元首,邊事實難,非我不克鎭,元首必用我,請三年而後來。且我與夷盟,口血未干,言不可食。”示以書,宧復命。袁公復召予,面語之。予對曰:“衡誠知留中樞安且榮,然虎落非羝?所能守也。”袁公曰:“薦所以待子者。”對曰;“諸將有德無才,有才無膽,有膽無學,無以薦。”袁公曰:“然則,非子不可?”對曰:“衡為國,非為身也。使衡欲據地作井蛙,豈復舍天府之雄,拓甌脱之地哉?”袁公怫然不悦,曰:“脱事敗,不罪汝。”起而對曰:“元首當謀國,奈何為一人計功罪?”卒無以難。予降趨而出,私於左右曰:“元首欲罷我即罷我,我不可失信於蠻夷。”辭書終不達,伺三日不得見,乃如津門。人曰:“去之,都中不可居也。”予曰:“我正氣塞兩大,忠孝貫三辰。袁公方將定大業,豈能誣我哉!”
 
對簿記
 
諜者告曰:“尹昌衡遁。”袁公曰:“召之。”予聞命即返。明日,以兵圍予館。予方飮,酌而嘆曰:“檀道濟、岳忠武與我而三矣。”命僕以筆硯,至,疾書於壁曰:
關羽不背漢,張巡惟擁唐。君恩有厚薄,臣節凛冰霜。一朝名分定,萬死守其常。我於滿清且不背,單騎撫旗視如傷。一自前年奉正朔,心如日月追關張。細柳將軍目如炬,其心孔忠其項强。螢螢青蠅止於樊,哆兮侈兮成天章。行人紛紛告上變,曾母投梭生驚惶。荆州謀亂關雲長,私通禄山張睢陽。吹手可求請君驗,破心以白容何傷。忠孝將軍如鐵石,粉身碎骨懸穹蒼。
遂就隸,南北言者,無不人人呼冤。卒以無罪案,無彈章,不能屬吏。乃嗾輿臺輩偽為告書以進,鄒稷光等三四人外,讆書張趙,實無其人。駱成驤上書曰:“尹昌衡出死入生,愛民衛國,精忠大孝,上軼古人,目所親見者我也,如有罪請連坐。”列舉予實以聞,袁公讀之五周,曰:“果如是乎?”川人繼書曰:“吾川人控疆吏當以搢紳,奈何以厮走言辱大將?”袁公病之,卒命對簿。予以詩示獄吏曰:
 
其一
 
元戎重統率,治軍尚嚴律。兵甲洗天河,將軍對刀筆。刀筆勝千軍,使我動顏色。如何尺寸土,瞬息生荆棘。始知法吏顏,屈得將軍膝。地狹難為容,天高望不得。魴鰥尚江海,枯魚過河泣。願為謝法吏,侵我何太急!人生只百年,安得有雙翼。奮寫慷慨詩,慟灑淋漓墨。精誠動鬼神,比興出篇什。半生此辛苦,千古同太息。止止無復言,空有泪痕濕。
 
其二
 
雨霽天顏開,僕夫負重來。主人鞭笞下,罪重寧敢推。昨夜窮途上,升米一束柴。守護連城璧,使我嘗千灾。生死不舍正,但恐路途乖。左縛西山虎,右拒南嶺豺。遍地皆荆棘,雨急生風霾。九死魑魅間,百蹶青蒼苔。苦心天自知,壯節鬼亦哀。完璧歸主人,精瑩無塵埃。微才世不尚,鈍拙成嫌猜。粒粒驗柴米,使我泪長揮。如何一僕夫,獨抱千古哀。
 
其三
 
擊狼須用鋋,擊犬須用鞭。狼奔山谷外,犬逸庭户前。如何守户犬,比作豺狼看。服勞障聵煙,主人莫求全。生死家門内,百折寧棄捐。豺狼當縱横,此犬忠且堅。塵埃蔽天地,望北雙睛穿。不聞血汗干,惟見涕泗漣。歸來報主人,亦知多尤愆。但將心慘慘,長使泪澘澘。伯奇履寒霜,三閭在江干。從來犬馬性,慟極心悁悁。依依庭户間,敢謂過不悛。
 

其四
 
成都兵馬驚,萬户盡哀鳴。哭聲激雲天,使我動深情。單騎出危城,號泣激孤軍。三夜哭聲啞,百人隨我行。一舉萬夫戢,再舉四境清。徒手當鋒刃,豈不為犧牲。犧牲何足惜,要在桑梓寧。不見千行泪,徒聞半壁平。此心既已碎,此情難可伸。倦馬窮途泪,老牛犁下心。泪亦不能滴,心亦不能陳。惟憐血汗盡,使我徒酸辛。回頭望成都,極目生愁雲。
 
其五
 
西北蜚軍書,將軍夏渡泸。成都烽烟静,豈不懷安居。其如征人何,苦役無前驅。敢為一身計,致令半壁虚。敵兵數十萬,先鋒臨箭鑪。邊城陷八九,關塞空邱墟。青野鬼捉人,堅壁虎負隅。願為勵士卒,辛苦不敢殊。裹凍入層雪,揮劍當萬夫。跋涉千山間,飢寒一載餘。西疆三千里,敺盡豺與狐。雖無三箭功,敢愛七尺軀。何當惜一夫,四塞猶懸弧。
 
其六
 
烽火萬山紅,巴塘勁敵籠。食盡兵復窮,守將馬首東。百騎在歧路,欲往知無功。此城屬樞紐,一陷萬里空。片刻不得緩,孤注亦應從。是當忘生死,豈可計吉凶。馳行五百里,雪深路不通。援兵只在此,殺馬饑可充。將軍親身來,存没相與同。疑兵繞孤城,儼若千軍雄。敵聞多夜驚,一戰摧其鋒。回首赴援時,已謂當死忠。餘生及今日,豈復思令終。
 
其七
 
張煦竊兵符,千軍晚渡泸。執親以召子,料我無逃逋。迫我必由路,貽我叛逆書。帳下十數騎,四境援兵無。偽節調前軍,眼見半壁屠。將軍失汎地,安用微生餘。回頭語我妻,死節毋踟蹰。莫念腹中兒,但隨眼前失。全家飮白刃,不留三尺孤。匕首入亂軍,泣涕點點朱。叛夫盡感泣,倒戈甘前驅。不到泸江上,安知忠且愚。至今胡桃崖,空令雙瞳枯。
 
其八
 
絕人莫絕孤,射鳥莫射烏。皮肉不登俎,安用加弓弩。有音空嘵嘵,有巢空拮据。一自傷零落,喪敗寧有餘。曰余羽譙譙,而乃口卒瘏。杳杳隔西山,嗷嗷聞待哺。如何生阻修,各各天一隅。徒有鴇羽歌,不得鴻雁居。何當鳴九皐,毋使天聽疎。為我去矰繳,使我搶枋榆。俯首桑麻間,猶得備征租。漢法一子留,湯網三面除。安得膝下孤,長作枝頭烏。
期年,獄吏不能舉一辭,予又以詩進袁公曰:
有供有供在吏前,低徊婉轉心愴然。當日曾為萬夫長,何須加我菖蒲鞭?聊以悲歌盡衷曲,請君當作供詞看。嗚呼,一歌兮,歌初獻,空將涅背遺長恨。
有失有失有戇愚,心純面激周亞夫。只知努力催前敵,誰復回頭慮謗書。一人市虎三人呼,空堂可有明鏡無。嗚呼,二歌兮,歌聲悲,廉頗李牧無路歸。
有罪有罪在對簿,魏尚所難曾左苦。亂時抛費如泥沙,安得針鋒中規矩。可憐今昔已時殊,致令情法相齟齬。嗚呼,三歌兮,歌三度,欲啟子思辯相護。
有隙有隙在粗疎,未能綜核權錙銖。其時其地多搶攘,不痴不聾非翁姑。自今已是太平日,敢言大事不糊涂。嗚呼,四歌兮,歌四成,自恨不如陶士行。
有心有心心赤忠,化為杜鵑其泪紅。前年揮灑成都城,去年揮灑泸水東。曾仗赤心維地軸,敢將餘泪動天容。嗚呼,五歌兮,悲以恫,嚴霜凛冽來蒼穹。
虎豹叫號鷹鸇飛,犬馬依依思來歸。風沙滿目猶嚮日,血汗被體不得揮。鴻雁蜚鳴夜夜哀,本是有家無路回。嗚呼,六歌兮,空相思,岷山有柳垂青姿。
黄牛黄牛初謝車,長鞭巨梃何紛如?可憐背上千鈞重,使我蹄邊一足虚。黄牛顧主意不盡,俯首欲泪雙瞳枯。嗚呼,七歌兮,歌黄牛,苦死不得桃林游。
雲臺繪像錫丹書,衆人各有何人無。東漢功臣無屈辱,南來薏苡自粗疎。不願復我新息侯,願隨嚴子陵釣魚。嗚呼,八歌兮,歌光武,何惜富春一邱土?
有親有親髮皤然,室無他子心悁悁。日夜為我呼昊天,聲聲字字摧心肝。太平雨露朝朝隕,豈無一滴到庭前?嗚呼,九歌兮,歌將除,秋風夜月鳴孤烏。
有禱有禱禱朝陽,暄我曝我鑒我腸。曾見霽顏容大敵,豈不垂手援疎狂?野雲無心不礙日,麒麟有角寧傷羊。嗚呼,十歌兮,幽思長,願借明駝還故鄕。
袁公大不忍。讒者曰:“殺之,不然,終為亂。”袁公曰:“察之。”於是,不囚不殺,不讞不縱。
 
思過記
 
予固怚暴,仕清為偏裨,即面辱大吏,以文辯未嘗稍沮。今袁公不與辯,而强竟幽抑,因極尀耐。前此雖數涉奇險,實以氣勝,非坦然罔所憛懾,且為時短。今旦夕在死地,無以慰,如微火煉金,不溶不淬。乃悲壯憂懣,時從中來,無以袪。性好讀,則伏案忘飢渴,以為蘐草不是過也。讀書至“惠辿吉,從逆兇”,已盛怒聖人妄已。及“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憋腸太燥,裂書而駡曰:“吾以三無之量,生五族之民,何迪不惠?何善不作?而至於此。”廢書數日,益無聊。思文王演《易》於羑里,學此必可以正蒙難。於是,學《易》,至《屯》之六三,即鹿無虞,機不如舍。憬然曰:“吾誤矣,吾誤矣。”袁公勸我息肩,我不知舍,至“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極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减。”則大悟曰:“是矣,是矣,好大而輕小,禍之門也。”予數謂:“色不足以害德,酒不足以喪行,狂不足以損明,傲不足以長非。”弱冠以來,誘婦女而淫之者多矣,且為大將,專制萬里。正宜肅廉隅礪風節,反於軍中挾優妓,招摇罔忌憚,俳衣登場,有唐莊、隋煬之褻,復使酒慢陵尊長,忤言至則逅敬宗之禍。世無唐太,誰能寬我?况猝然富貴,不思保泰持盈,而輕率喜功。小咈意,斯頟頟,高妄朝天而暮地。是皆灌夫之所以赤族,苻堅之所以墜命也。孔子曰:“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盪,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我之謂也,我之謂也。我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矜才尚夸,知有餘不知不足,終囿於偏僻詡醯鷄之雄耳。遂自折節,研精經子,驗而體之。然道之入心,猶木錐鑽石,功無速效。且中情未寧,日膠膠於庭幃,思父母耄老妻妾少艾無所依,則泫然而泣,愴然而哀,慘楚之極。天和賊牋,内擾四月,惟念中克淫稍有得,驕悍覺微平。然以恐懼憂患勝好樂忿懥,引狼拒虎,終無實得。
三年夏四月,丙戌,聞長子生,喜曰:“乃今可為矣,吾善未替,而惡身當之,後將必大,吾死何足恨?”心定,業遂劭,寂寞凄凉,開卷即解。但夜多夢,或少年所私婦欣相來就,或馳馬陷羌壘騰驤顧盻,或室人慶再觏燕如也,或檻車送市曹身首解。風雲涂淖,交睫即呈,醒而憶之,歷歷在目,轉不疑為夢疑為真。吾憭矣,吾憭矣!矯彼神龍,委骸混鰍,虓彼猛虎,鞹皮猶牛。吾二十為窶家子,繩樞甕牖,並日而食,靡有所不足。念七為大將,閈閎伊濯,鐘鳴鼎食,靡有所有餘。備聲色之娱,而後知糟糠之淑;窮華軒之美,而後知健步之安;厭珍厨之甘,而後知菜羹之旨;臻人爵之極,而後知布衣之榮。休矣夫,休矣夫!王侯將相,其有加於囚奴乎!莫憯於欲得,而莫赡於無求。予得止矣,遂安之。
 
幽囚記
 
時段公祺瑞長陸軍,知予冤,盡以白於袁公,而反坐告者。捕鄒稷光下之獄,袁公不能强。陸建章執軍法,請讞予,袁公不許。曰:“求小疵,使中央全威信,足矣。”乃以傅良佐、周肇祥按獄,深稽出納。予聞之,怒曰:“吾為大將,經百戰,子女無所取,玉帛無所有,而欲以二卵棄干城耶!”作詩百餘首,盡白曲直,暴於市。詩出,都中争相傳誦。予既已得直,因絕粒六日。袁公大感悟,使醫崔貞和來視疾,温語諄摯,且言曰:“夷而度,不加害也。”予感之,遂進食。當絕食之時,自顧無復生理,忿極罔念。一之日怛悷,二之日惉懘,三之日調惄,四之日痡瘏,五之日中疢,六之日恍惚忘生死。既歷此,塵垢四體,洞乎若無所有,充乎若無所慊,百年省克,未易臻也。
袁公將為帝,使人謂予曰:“受小過,建國即赦矣。”遂以三萬無考之金,成九歲有期之獄。予既見囚,身止不得行,口止不得言,氣止不得舒,意止不得遂,然心不能一息止而不思,目不能一日止而不窺,乃反三覆《周易》,觀變玩占。以艮為止卦,必可止心。讀之三日,忽悟敦艮之理。喟然曰:“佛氏云四象皆空,此《易》之餘緖也。艮其背,不獲其身,是内止而忘身也。行其庭,不見其人,是外止而忘人也。鑒空復明,四大何有?”於是,作《止心篇》,以遏妄慮。心既止,而明生,察於損益之義,知物與性之不能兩容;觀夫陰陽之象,知天與人之不可偏廢。萬機庶理,莫不在卦爻彖象之中,紛然呈其丕離,而滋乎修靈。於是,作《易鉥》,以析機微。感袁公發蒙刑人之意,作詩以獻曰:
赭衣寒月對婆娑,幽國沉沉可奈何?生意早隨蝴蝶去,死灰常與白駒磨。那堪旦夕驚湯火,獨抱《春秋》坐網羅。只有君親酬不得,精魂長此擁山河。
遥憶成都八百株,新芽雕盡舊芽枯。青山有夢吟梁父,赤舄無人吊碩膚。悵望白雲迷去雁,空勞寒月繞飛烏。欲歸未得身將老,長使清宵泪滿裾。
桁楊碧血臨風灑,葵藿孤心嚮日傾。諸葛一生惟八字,汝霖千古泪三聲。蠅書北闕知何日,馬革西山夢不成。文帝若能思頗牧,此身猶可作長城。
三十勛名付落花,滿腔忠憤等泥沙。論功本自慚遼豕,奉朔何嘗作井蛙?歸夢欲尋陶令柳,羈身翻羡故侯瓜。千秋魚水今何在?古柏祠堂集暮鴉。
袁公亦遣人慰唁。及袁公逝世,黎公繼位。知予冤,商於段公,出余於獄。復官爵,使備顧問。
 
頻厲記
 
予以三歲之幽憂,忽登衽席,則喜。喜生欲,欲生淫,淫生蕩。初試酒,飮而甘。益一爵,快而醺。更酌之,醉而昏。罄罍倒瓶,大弗克勝。思御女,則之北里。北里多姝姣,競來惑予。因被其蠱,好樂不能無荒矣,是俗障重膠於情未盡芟也。羈旅燕都,夜無媵妾,則心如燂焚,不能安寢。招夜度娘入闥,媟褻備至。良玉樓者,邦之媛也,且髫稚,欲娶之。其母索賄無厭,不得遂,益深系戀。飢渴為懷,愈於窮囚之待赦。女曰:“酒狂,濫無度,我必不嫁。”漫予,予下之。及三月,又謂曰:“才,我愛之。”及八月,又謂曰:“慤,可依以終身。”清宵,聞蕉雨淅淅,四壁無人聲,乃泫然曰:“君欲娶我,誠歟?”予曰:“溺人思拯,餓夫思食,如有偽心,我即偽也。”曰:“然則,我非良氏女,母實鴇。君求殷氏於京西三十里,得我父母而養之,敢不委身充下陳。”予聞,如奉丹詔,即日求其父母,則已死矣。因詐之曰:“汝父母老病,我則已收養,不歸我,不得見也。”良鴇知之,貪壑益浚,無如何。予遂悒鬱,不覺尫瘵。女泣曰:“殺君者,我也。請無以躁而以静,我必有以困婪鴇。”謀定,女日夕哄於庭,將訟之矣。
殷漢光者,予老友也,任俠,喜交結知名士。袁大白者,袁公之三子也,豁達放迭。招予飮,辭以病。强而後起,不酬亦不言。漢光曰:“子固矯矯若生龍,今俺俺如病虎,殆有憂歟,曷言之?或能助一臂之力。”予曰:“將軍非崑崙奴,烏能為力?”大白躍起曰:“是我慣技,子能引滿三觥,必有以報命。”予曰:“憔悴且不恤,何論三觥?”一吸盡之,要如約。二子即驅車駛,車覆,改乘,走三夜,遍邀市中遊俠,强女行。良鴇以死抗,則繩以法。女復吞金環誓死,良鴇懼而遣之。女既歸予,改命曰“慰權”。入門戒予曰:“勿沈湎。”諾之。曰:“勿荒淫。”又諾之。予當少壯時,每晨寤,未啟瞼,恒覺惱有奇光,芒射八極,思賾闡微,無不如照。二十而肆欲,光日减。三十以來,逐物喪心,盡失之矣。獄中無欲,則七八日一偶見。獲解恣縱,又復失之。及是而心志安怡,踵日漸復。《易》所謂“頻復,厲无咎”者,非是之謂歟?聞一知十,予如顏子。“不遠復,無只悔”,則予弗如。然“厲而无咎”,中未迷也。聿修深造之業,資輔於婦人,豈不异哉!豈不异哉!化育無方,甚未可執。作詩曰:
君不見鳥在天,比翼飛鶼鶼。安能作隴頭樹,孤心耐冬寒。學仙須學羊雍伯,入山須入太華山。人生快意有自足,富貴於我何與焉?
兹固匪常軌,《大學》云:“定静安慮。”安則善生,安借於色,如飮鴆泄毒,不宜以為訓。惟予實經之。
 
六终記
 
既已無復缺望,則聚精於六终。六终者,書櫝也。予性好學,一日無書,則皇皇如嬰兒之失乳。置書六终,雖戎馬倥偬,必載以隨。又於五族皆如手足,視异國亦然,六合之内,無所不用其忠。忠终音相同,故自號之曰“六终將軍”也。沈浸濃郁,通乎義理之中,而篤於人倫之正。上不敢媚權貴,下不敢附阿黨。煢煢自愛,尸素竊慚。知無足以效忠,不如反而全孝。遂浩然有歸志。辭書八上,黎公堅不許。則不待命,束裝即發。至漢上,黎公命津吏阻予,强拽而歸諸京師。見黎公,黎公曰:“子虎也,不可以出柙。”予對曰:“衡以麟性,蒙虎之皮。忠於清,忠於袁,忠於民,忠於藏,豈能負元首再生之德哉!”黎公無以難,慰藉有加。退而作詩曰:
揚子江頭一老嫗,涕泗臨風向天愬。道旁過者問何情,一子作仕幽燕去。幽燕作仕非母心,致書遣介頻相尋。雛鳳入云何杳杳,虬龍入海何深深。我子素性鬱深愛,豈為富貴中心淫。有才不學衛吴起,有威不學姬寤生。只有六經傳介子,更無一語勸王陵。尊親賤俸薄毛義,念祖守貞希彦明。况聞一官若匏系,金馬門中如避世。百戰曾將國事寧,五斗便令天倫棄。日日臨江縱鯉魚,一幅竟累千行書。對書一字一泣血,晨霜暮雨看孤烏。只今望北不成泪,驚悸直奔階下墜。咯血濺地如涌泉,西山日薄傷顦顇。重衾百尺憚春寒,空枕珊瑚不成寐。聞到去年遊子歸漢臯,憂衷迫切輕辭朝。逸民放達古不禁,乃有津吏回征軺。今年遊子悲且蟄,俯首錐心聽羈縶。古來純孝不忘君,天鑒未孚恫允執。既不得黄龍府裏插旌旄,又不得朱雀橋邊荷蓑笠。養兒為將不如豕,縱兒出山捐敝屣。始知牛背吹胡笳,勝教猿臂張弓矢。行人聞此皆泪垂,畫荻和丸非復非。不須軾母為滂母,徒令親悲重子悲。吁嗟乎,仲由思負米,墨子獨哀絲。忠孝本兩途,逝者慎臨歧。聳揹負白髮,捫心思赤眉。孤子不能舍,英雄誰復歸?懷素志,伏丹墀,欲求天下征民服,先恤江頭老嫗慈。
黎公聞之曰:“是忠孝人,不好犯上也。”餽千金遣予行。及滬,而南北之禍作矣。未幾,黎公退避。人曰:“助南乎?”予曰:“何善焉?”又曰:“助北乎?”予曰:“容愈乎?今上無堯舜之量,下非湯武之仁,我安適從,不如隱也。”既欲隱,將終身無復出。思馮公之於予,有三施焉:予少未遇,作賓於其家;予西征,則助槍三千;予見囚,又緩頰五請。今馮公貴顯,不能報,不可不一往謝。遂拒絕黨人,作詩以諷之曰:
小敵怯,大敵勇,神武將軍不輕動。入虎穴,得虎子,燕頷英雄投筆起。男兒有志應開疆,竇中不獻屠龍技。縱教九鼎列當前,豈可閉門殺兄弟。
見馮公於金陵,謝私恩而退,言不及公。至於宜昌,宜昌守將朱廷粲奉帥命阻予,不得前。予亦澹然安之。辟草廬於九畹,耕釣自娱,雖武陵桃園,不過也。馮公復招予,固辭不得,卒返金陵。馮公為予定舍館,優禮有加,遂留之。
 
著述記
 
金陵山水之勝,雖不及蜀中,惟秦淮風月,遊目騁懷,足以成趣。而予宅適臨其湄,清氣襲牖,樂有過於萬户侯。馮公去,李公純來督斯土,益善視予。居久之,優遊暇豫,邈慮鴻通。思布衣之安,踰於天子,蝸室之大,宏於宇宙,而歐西競長,殺人盈城,南北紛争,五族自圯,不識何所為而然。莊子曰:“天下莫不以物易性,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其斯之謂歟!其斯之謂歟!一骨擲地,百犬斗死,偽學炫俗,是非蜂起,習之相遠,亦可哀也。於是,作《原性論》,以明性與天道。思千聖萬賢,心傳孔昭,而世莫或劭,是未知其通而貫於一也。人非成己,何能成物?外内交失,亂有極乎!於是,作《聖學淵源》,以示道德之準。思霸功角逐,生民涂炭,淪於禽獸,若涉大水。仁者當包羅天地,何争此南北東西以自小也。於是,作《王道法言》,以期大同之盛。思中國之所以危亂,不緣於新學之不精,而緣於舊學之不保,失本齊末,愈趨愈險。於是,作《經術訐時》,以復先王之政。書成,而揚子江清。至政書兵畧,史乘通雅,及咸騷詩賦之撰,所以備時用而游於藝,非聖心王道,予所素薄。而鄙士以文章獵名,求列儒林,享太牢,則予非其心也。不忍之情鬱於中,而公明之旨著乎外,予之謂也。
 
樂隱記
 
且此中樂,自予視之,過太平天子遠矣。以言成物,顏子豈讓禹哉!大丈夫得天地之中以生,為天子當如堯舜,為輔相當如伊周,為將軍當如關岳,為處士當如孔老。争於爵,則元首之位不可千,百官之位不可兆。争於道,則農工商賈婢妾臧獲,無不可以為聖人。予何求夫外,乃追記往事,幸畢生無愧大節,果能明道成德,復何所求?不能明道成德,雖僥幸極人爵,於予何加焉。方今嶙嶙峋峋,在野之士,均欲嶄然露頭角,是大亂之道也。而皆視涂炭為青雲,予不敢自賤。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横議,禍有甚於洚水。予既已見天人之正,窺典頌之文,有所感,不能不言也。隱六朝風雅之地,左有峻嶺,右有平湖,儻然絕俗,尚友唐虞,室無長物,惟有奇書。休乎休乎,吾已矣乎!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我生不辰,實亦辰也。鳳鳥已至,河已出圖,若復生我,將焉用之。於是,清虚之餘,起則舞筆,自兹以往,不知其極。
 
(民國七年仲夏我生之辰,記於金陵,時年三十有五)
 
(《止园丛书》第二集,上海中华书局1918年5月初版)
 
 
 
 
 
 

 


[1] 原题为《止園自记》。

[2] 此系尹昌衡手迹题词。

[3]原题为《自记序》。

[4]  括号中文字为作者原注。下同,不再另注说明。

[5] 王人文(1863-1941),云南大理人。1883年癸未科进士。历任贵州湄潭、贵筑、开泰县知事,广西南宁平乐府、奉城锦州府知府,广西桂平梧道,广东按察使、提学使,陕西布政使,四川布政使(1908—1911),护理四川总督,川滇边务大臣。1912年加入国民党;同年4月,任川滇宣慰使。1913年当选为参议院议员。

[6] 吴钟镕(1877—1926),字璧华,永嘉城区(今温州鹿城区)人。1902年,官费留学日本,入士官学校学习军事。毕业归国后应川督赵尔巽聘,入川督练新军,先后任兵备、参谋、教练等职。保路运动期间,反对赵尔丰大肆逮捕保路同志会成员。武昌起义爆发后,恳劝赵尔丰俯从民意,释放保路同志会成员蒲殿俊、罗纶等人。

[7] 即清末代理川边边务大臣傅嵩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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