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园自记》
尹昌衡
止园自记
目 录
1、 自记序………………………………………………..6
2、 述先记………………………………………………..7
3、 幼行记………………………………………………..10
4、 入桂记………………………………………………..15
5、 入川记………………………………………………..20
6、 为赵记………………………………………………..22
7、 抚校记………………………………………………..25
8、 忠清记………………………………………………..28
9、 戡乱记………………………………………………..29
10、 督川记………………………………………………..34
11、 犯难记………………………………………………..39
12、 说赵记………………………………………………..40
13、 除患记………………………………………………..42
14、 刺客记………………………………………………..45
15、 报清记………………………………………………..47
16、 民军记………………………………………………..48
17、 大定记………………………………………………..49
18、 西征记………………………………………………..53
19、 出师记………………………………………………..56
20、 援巴记………………………………………………..58
21、 边防记………………………………………………..61
22、 驭兵记………………………………………………..62
23、 旋辕记………………………………………………..64
24、 忠袁记………………………………………………..65
25、 单骑记………………………………………………..68
26、 入觐记………………………………………………..72
27、 对簿记………………………………………………..74
28、 思过记………………………………………………..91
29、 幽囚记………………………………………………..94
30、 频厉记………………………………………………..98
31、 六终记………………………………………………..102
32、 著述记………………………………………………..107
33、 归隐记………………………………………………..108
一、自记序
我为什么写这本《止园自记》呢？我这个人秉赋天、地、人——三才的正气，立于天地阴阳之间；对上不献媚，对下不徇私。我想把世间的一切都纳入中和，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北洋政府中人，是我的同胞骨肉；南方革命党人，也是我同胞骨肉；五洲四海各国人民都是我的兄弟骨肉；从古以来的人类也是我的骨肉。把满人和藏人当作同胞骨肉，我以前的事实已经证明；把天地间的全人类当作同胞骨肉，这是我发誓的宏愿，期待于将来去证实。
我这半生来所做的事，川人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中央政府也纪录在档案文书里。那不是我自己可以随便说了算的。假使我生在汉朝，我的忠义不会输于关羽；假使我生在宋朝，我的忠勇不会逊于岳飞。虽然许多小人竭力诽谤我，可是他们能举出一件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我不忠不孝吗？如今我被软禁有如囚犯。是不是饮酒使气，风流好色，就是我的罪名？就可以定我的罪呢？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段祺瑞诸公，他们都有栽培我或者把我从幽囚中解脱出来的恩德。他们也都亲眼目睹了我两年官司——什么罪也扯不上边的事实——连他们也不能谅解我的耿直倜傥，我还有什么可以向上苍申诉的呢？事实俱在，我还要用言语为自己一生的忠孝辩护的话，岂不是自轻自贱？
当今的情势下，我是帮助南方革命党人好呢？还是帮助北洋政府好？不如归隐吧！老母七十高年还得不到儿子早晚的侍奉。我做了许多思念母亲的诗倾注了真诚的感情，不是用来自我标榜的。谁要是公正而仁慈地把我放归山林，我就像古代神仙赤松子一样隐居。这对我年老的父母也是莫大的恩德。我什么还要背叛他呢？至于私底下说情以求解脱，有欠光明磊落，我不愿意；或者在大庭广众之下悲痛哭诉，我也既不愿受此屈辱，也更不相信会有结果。希望召告全国各地，请大家来检举揭发我的罪行，重新进行审理。假使我有一点点罪状可寻，则用不着等法律的制裁，我自己就自刎而死了，哪里还会辩个不停。《诗·小雅·小弁》在说：“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三千年前，就有人同我一样蒙受不白之怨，而无可奈何！古今同样的感慨，说明三千年来政治并没有进步，这才是真正可悲的呀！
止园逸民尹昌衡识
二、述先记
我祖藉湖北而出生在四川。清康熙（1662-1722）初年，十世祖鼎初公从汉水北岸的孝昌县迁入四川，在彭县附近的繁江临时安家；后又转迁彭县九陇镇定居。尹家九代务农，祖先多长寿，很多还超过一百岁。朴实、谦恭，诚信是尹家的门风，子孙蕃衍，差不多布满半个彭县，虽然一门没有做官的人，但積谷如山，家道殷实。尹家所以不做清朝的官，是因为祖先忠于明朝而被害身亡，留下祖训：“不得出为清朝官”。
我的外祖父姓刘、名世敏、字懋廷，天生聪慧俊美、皮肤白皙、力大过人、俊姿鹤立、目光如电；临产之夜，曾外祖父梦见天上垂下一匹白布，上面赫然写着：
干戈平定归于哲，廊庙文章非等贤。
曾外祖父心中觉得奇怪，因此记录了下来。外祖父成年后，应乡试，考中举人。但他愤然地说：“这些八股文章，哪里是大丈夫可以用来报答国家的有用学问。”于是抛弃了功名之途，采集儒家经典，诸子百家以及奇门八卦、遁甲等各种著作的精要，写下有关政治、军事、天文、地理的著作数十卷。
清，同治（1862-1874）初，骆秉章出任四川总督；惊奇地发现他是个奇才，向朝廷奏请委任他为川西团练都统。他刚上任，还没有来得急集合团丁，而石达开别部先锋兰大顺已率众万余抢掠天彭。当地百姓全部出逃。外祖父毅然说：“人臣接受命令之日，就是效死疆场之时。读书半生，满腹圣贤的教诲，哪有一听到敌人来了就逃跑的道理！”于是带了十九个弟子前往。他坐在濛阳金福桥上，一手扙剑，一手持《春秋》，为弟子们宣讲春秋大义（注：《史记·孔子世家》：“春秋之义行也，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不久，贼兵蜂涌而至，其首领下令“不许伤害刘孝廉，违者罪不赦。”于是把他抓起来，以利刃威胁他投降，边以死相逼，边以厚利相诱。外祖父骂道“狗贼！哪有读书知礼的志士屈从盗贼的？”于是挥剑刺中贼人头部。众贼大怒，车裂外祖父，分尸十九块，由19个小头目各取其一。弟子十九人也都殉难。
第二天，不知道外祖父已死的乡亲们，居然在濛江边上看到他，还有很多的侍从跟着。有人问他去哪里？他说：“官兵将到，我去迎接。”当天晚上，总督骆秉章的部队果然到了，把乱贼重重围住，全部俘虏；骆命令杀害刘孝廉的人自首，查得十九人。取尸体验证后，拼合在一起下葬，将凶手正法；并报请朝廷批准为外祖父建祇园社神，在金福桥头立庙，春、秋、岁时设蒸尝之祀。家乡百姓每年去祭祀，凡有所求，往往灵验。我幼年时，每到祭祀之日，一定步行很远去参加祭拜。瞻仰外祖父的塑像，文质彬彬很像千年前的岳飞的样子——栩栩如生、凛然而有生气。1912年（壬子）清朝灭亡，建立了民国。我又向当局申请增加祭礼，并且將外曾祖父梦中所见之文，书写为祠庙殿前的楹联，完成我母亲尽其孝道的愿望。
我祖父名善达，字先觉，长长的鬍须，是个美髯公；爱好读书，但严守祖训不参加科举考试。祖父和外祖父是极好的朋友。当外祖父在金福桥头危急之时、他率领乡勇赶往援救。赶到半路上，外祖父被害的凶讯传来，祖父悲痛坠马，潸然泪下说：“懋廷如此贤良，却兵败身灭于此，哪里还有什么天理？”从此后，祖父杜绝世事，全家的收支，钱粮有多少？一概弃之不理，因此而家道中落。我才几岁的时候，常常见祖父坐在大厅中稳如泰山，即使小辈们哄堂争吵，声震屋瓦，而祖父总是目光平静，神色和蔼如春。我小时候很淘气，祖父虽然不闻不问，一旦叫我，我便感到敬畏，从不敢溜走。祖父的神明睿智、威力如此。后来我赴日本留学，祖父已经九十六岁高龄。一天他穿戴整齐对家里人说：“我再也见不到昌衡了，把我的话告诉他：忠孝仁勇、无愧于良心，将来才可在九泉之下见到我。刘懋廷未竟之业，唯有这个孙子可以继承。”家里人正在惊诧之时，老人已闭上眼去，盍然长逝。我留学归来听到祖父的遗训，悲痛之极，于是将“忠孝仁勇”书列为座右铭，发誓永远不忘祖训。
三、幼行记
当年外祖父遇难，并未留下子嗣。我母亲自幼读书，深明大义，抚尸痛哭，收集外祖没有完成的遗著，发愿说：“将来如果我有了儿子，定要让他继续完成。”祖父因悲愤而不理世事，父亲又好黄老之术，以无为而治；家庭重担都落在母亲的肩上。我有两个姐姐，因为没有生男孩子，母亲去外祖父庙里祈祷，回家即梦见幽兰——修长的叶子像鲜嫩的芦苇，奇异的花朵直径盈寸香气扑鼻，顿时醒来。母亲醒后四壁犹有余香；于是怀上了我；
第二年，1884年7月21日（光绪甲申农历闰五月十九日）下午四时许我诞生于彭县故居，乳名取名“兰儿”。
满月时，母亲因回乳而断了奶水，只得请邻家妈妈给我喂奶，可我又不吃。母亲把我放在暗室中，待我熟睡时，用“拔赵巾易汉帐”的调包计，暗中请邻家妈妈为我哺乳。谁知我醒来，一吮便识气味，马上大哭大闹，并以牙龈咬奶头，始终不吃别人的奶。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是忠义之士，终身不会变节。”
我三岁时，家境越发贫寒，父亲教书收入不足，又外出行商。母亲在家养猪，夜深切猪草，让我坐在身边；他左面是灯，右手持刀切草，同时给坐在膝边的我讲授儒家经典；一不留神，切断了自己一个指头。为此母亲写了一首诗勉励我：
寒夜清灯细剉蒭，子身丰硕母身臞。
我生割草三千日，汝室无桑八百株。
几粒熊丸双泪落，万言《龟鉴》一心孤。
《防边龟鉴》，刘氏之奇书也，母铭心外祖遗书，故云。
男儿应有风云志，莫使贫亲老豢猪。
父亲看到后，也和了一首：
苦君夜夜锉青蒭，志远心高体骨癯。
画荻莫愁伤一指，种槐须记数三株。
无钱日月真难度，有望生涯幸不孤。
眼见吾家英物起，岂能长豢苙中猪。。
那时，我虽然年幼，但已深感家贫而体谅父母，想早日能尽孝道。我立志高远，奋发蹈励，超过了成年人；九岁就已通读儒家经典和诸子百家之书。这时父亲不再行商，宁可日子过清苦一点，回家来专门教我读书；曾经考我，要我作迴文诗。我随口而出：
秋树夜寒星对月，早花春暖露凝香。
父母见了非常高兴。我则更加刻苦学习，每晚睡眠不超过两个时辰（4个小时）。父母又非常担心，怕我得劳瘵（即肺结核）病，总是强迫我多睡眠。但是我嗜好学习，以读书为乐，即使责打我，也不肯稍微有所改变。
父亲劝戒我：“读书须有节。”
我随口应道：“立志大无伦。”
（父亲的教导是‘读书要有节制’，答复是：‘志向大到无与伦比’。上下两句是一付对联，而且脱口而出，说明作者的才思敏捷。）
于是母亲说：“算了，让他去吧！这孩子有龙马精神，（睡眠少）应当不会有什么妨害。”
两位妹妹见我勤奋读书，得到好吃的食物，必定留着给我。而我则再三谦让，然后与之分享。小时候我们同胞手足的友爱之情如此。
至于写文章，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可以出口成章，可以说抒发胸怀得心应手。十岁时，诗词等种种文体，包括讲究对仗押韵的赋、颂己全部掌握；十一岁进县学成为秀才（诸生）。因为我非常恋家不忍离开父母亲，不肯外出求学。为此，父母带着我们把家搬到成都，使我得以在锦江书院就学。当时外国的东西渐渐传入国内，读书人都弃旧趋新抛开传统经典，热衷西方新学。我则白天在学校攻读新学，晚上在家中温习旧学。我半夜就寝，天不亮就起来，谷仓中乏米，口袋里缺钱，伙食费不足。我每天一早起床，自己准备一天的伙食。父亲帮我劈柴，我就借着烧饭的柴火之光在灶下读书，饭烧熟了，书也读熟了。吃过早饭，将剩下的饭装入布袋，趁着星光赶到书院去上课。中午饿时，就拿出饭袋中的冷饭，向同学要一些热汤，将冷饭泡一下充饥，接着又伏案攻读，从来没有耽误过一寸光阴。晚上放学回家，一路上琅琅诵读经史，与樵夫、牧童的歌声相映成趣。为了供我求学，父母勤苦操持，手足磨出老茧，积劳成疾，开一小店，结果不赚反而亏损。情景凄惨，悲从中来，使我心力交瘁，神志恍惚。终于有一天，我边走边吟诵时，竟失足掉入江中，江水已淹没了头顶。当时有一个壮士看到江面上浮起我的头发，把我救起，使我幸免于难。可惜我当时年纪小，竟不知道叩问那人的姓名，以便日后图报，至今内疚于心。这件事我不敢让父母知道，只告诉过妹妹。
有一次，母亲病危，气若游丝，我悲痛了半个月，想尽办法，都不见母病有起色。于是我和妹妹在暗处祷告，我割下大腿上的肉和在药丸里给母亲服用。第二天，母亲的病情就明显好转，竟然可以起床了。不过我还是不敢将割股之事告诉父母。直到我官居高位，地位显赫时，妹妹才将此事经过告诉母亲。母女相对惊叹不己。
我初进书院求学时，老师必以我为榜样，勉励各位同学。半年后，我的进步更大，老师说：“你到三十岁时就已当将军多年，有谁能比得上你。”老师把我的学费（束修）全部退还给我说：“你将来一定会闻达于天下，这点点束修请收回，试试我的老眼光准不准，怎么样？”同学们不服气，和我比文章技艺，又每次都输给我，于是越发妒忌。可是我对他们的讽刺、挖苦，一概不予理睬。有姓马和姓刘的二位同学，花钱买得了官职。我前去道贺。刘同学指着我说：“可惜啊，你那么勤奋，却不生在富贵之家，就算你再有学问，恐怕这辈子想追随马同学当跟班都不可能！”我既不脸红，亦不反驳，坦然处之。另一位姓廖的同学却惊喜地说：“有深广气度的人，前途不可限量也！”于是来拜访我父亲，送上厚礼与我交朋友，并想把他的妹妹嫁给我为妻。我说：“除非绝色美女，否则我宁可终生独身。”此事就不再提了。
我十四、五岁时，身体一下子就长得象成人一样魁悟。我戴上军帽、挂上佩剑，进了武备学堂（军校）。进军校后，有了粮饷，衣食有着，从此再也不因为生活琐事而发愁了。每次考试我总得第一（冠军），但军纪严格，作息定时，不能彻夜读书。于是我用黑色的布做了布帐，再以金属的罩子把灯罩住，罩上凿小孔，透出一线微光，在帐中夜读。一、二年中学业锐进，帐顶也被薰得墨黑发亮。但是我因个性强烈，不得长官的欢心。恰巧当时朝廷要选拔人才赴日本学习军事，整个四川省只七个名额。我参加选拔考，题目是“欧洲战争史”，我的答卷中有“目空廿四史，胸聚数万兵”之语。考官曾海鳌极为赏识，把我列为第一名；而姓马的主考官不同意，将我退黜。曾海鳌大怒，以辞职相抗，并且将向总督报告。马主考害怕事情闹大，终于同意曾考官的原议，将我录取。到京城回试，我的各项考试均名列前茅 。
到了日本以后，学校的军事课目与训练，较国内加倍繁重，课程安排得非常满，根本没有空隙的时间读中文书籍。
于是我只得冒着风雪严寒，手握书卷在路灯下读书，可是又被老师和纠察队禁止。最后只得在厕所里的灯光下看书，才得安宁。
在日本留学六年，毕业返回京城，当时我22岁，经考试后，分派我为尉官，地位低，薪水少，心有大志而无力施展；重要的官职被贪官把持，朝廷已摇摇欲坠。于是我饮酒吟诗，纵情声色，结果受害的还是自己。从此才知道艰难困苦是用来磨炼道德和意志的利剑，欲望是不可以放纵的。
四、入桂记
当时张鸣岐任广西巡抚，政绩蜚然。为了搜罗人才，邀我赴广西任事，但未能成行。我沉迷于酒色，将张的资助旅费全都赠于京城的妓女了。张鸣岐又再次予以资助，我没有别的可以报答，只好前往。
唐继尧，刘存厚、李烈钧也应聘前往云南。我们一路同行经过上海、香港。路上各人谈起自己的志向。他们三人说：“我们一定要推翻清室。”我说：各位努力吧！至于我的信条，则是不背叛上级，不包庇下属；得志在上位则有益于天下苍生，不得志则著书教育子孙万代。
一路行来，不觉到了广西。而我在广西变得更加狂放。骑着白马，酒肉载满马鞍；在雨中狂奔。风流浪漫，到荒郊野外寻访红颜知己。累了，我不管干燥潮湿倒地便卧，醒来又伴着女友踏着泥泞回家。有天晚上闯到巡抚衙门，门官不让进，我挥鞭就打。张呜岐听到到后，出衙门来劝慰我。但我反而怒声斥骂门官，不接受巡抚的劝慰。从此张鸣岐开始讨厌我、疏远我。我却越发激愤，经常当面顶撞他，有几次险遭杀身之祸。
刚到广西时，巡抚幕僚中有负责司法的举人王芝祥，职司教育的翰林院侍读骆成骧和管理财税的翰林院侍讲颜楷。三人都是博学通儒，张呜岐对他们非常敬重。王芝祥认为我是奇才，想拜我为师。我以自己年纪太轻为由推辞了。他又要求以兄弟相称，我答应了。骆成骧与我交谈之后，十分高兴，他去对王芝祥说：“此地有大将之才，你识得吗？”芝祥答道：“识得，不就是巡抚衙门的狂妄之士吗？”骆说：“是呀！”王又说：“将才的确是将才，但狂放不羁，如何是好？”骆说：“虽狂放但耿直坦诚，没有什么妨害。”于是他们又将这些看法告诉了颜楷。颜楷谨慎而慧敏，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我整整一个月，然后答复他们说：“的确如此，二位的看法不错，将我妹妹许配给他为妻吧。”我问：“你妹妹多大了？”答：“比你小十二岁。”我说：“年龄太小了，不是恰当的配偶。”颜楷说：“正试迎娶可以等到我妹妹成年，但你可以先纳妾，错过了你，我再也不会有如此之佳的妹婿了。”我因他如此相知相识而感动，于是答应了这门亲事。芝祥和成骧作为媒人和证人，订立了婚约。由于这层关系，三位先生处处帮助我、维护我，我才得避免了不少灾祸。
过了些日子，张呜岐派我主持县军校的考试。凡有私下托官员来向我讲情的一慨斥退，连王芝祥也不敢来请托。桂林城中都称誉我为‘铁面将军’。每次考试时，我的桌上左置一壶酒，右悬一把剑，召考生面试，公平、公正地鉴定，公开、透明地选拔。被我所录取的个个都是意志坚定、成绩优良的考生。一旦看到出类拔萃的作品或者特别佳妙的文章，就高兴起来拔剑起舞，痛饮一大壶。
我的至好朋友孔庚，字全恕，指责我：“你要死在酒上头！”把我的酒壶打碎，扬长而去。我拔剑一直追他到衙门。巡抚张呜岐说：“真是疯了，这样的人如何配称为‘贤士’？”我则狂笑而去，回家写一副对联给他看：
爱花、爱酒、爱书、爱国、爱苍生；名士皮毛，英雄肝瞻（胆）；
至明、至洁、至大、至刚、至诚悫；圣贤学问，仙佛精神。
张鸣岐看了才明白我的真意，所以不再提出诘难。当时连广东的文武官员都慕名邀请我讲解军事战略，置酒高会，侃侃而谈；喝醉了倒头便睡，往往要人抬回来。日子一久，我大腿生疮，红肿欲溃，甚至起不了床。管理军事内务的杨曾蔚嘲笑说：“不听朋友的劝告，就会落到这样的结果，现在公务还没有办好，你还能逞强起床吗？”我说：“能！而且还能骑上烈马奔驰百里。”于是曾蔚叫人牵马前来。我一跃而上，象我所说的那样急驰而去。此时疮口溃裂，血把几条裤子都浸透了，直到蔡锷的军营。与蔡锷才谈了几句，蔡锷便称我为“奇才”，说：“为什么不更深沉些、细密些？”我说：“我这个人做不来假，耿直的脾气，那里学得会深沉细密”。蔡锷又说：“哪你不如退而隐居，专门研究学问。我看你的文章一定可以流传千古。”我又答道；“家境贫寒，退隐拿什么谋生？”蔡锷说：“那你就危险了。你这样的脾气，谁容得下你呢？”
一天，在（广西）提督龙济光家饮酒。龙济光削了一只瓜递过来，豪放地说：“在你眼里有你垂青的看得上的人物吗？”我说：“你是位勇将，你所看到的有蔡锷的明智精细，陆荣廷的踏实坚定，孔庚的清雄俊杰；你所没有看到的有唐继尧的沉着雄健，刘存厚的敦厚敏捷，李烈钧的精明强干。他们将来必定对国家有所贡献，但是能做到忠于国家孝顺父母，能文能武者，那我还没有见到呢？”龙济光放下手中的瓜大笑不已。我告辞而出，并将此事作诗一首送给陆荣廷，陆看后十分佩服。
我担任编译工作八个月，共编译西方军事著作满满一箱，专门为王芝祥著《将学大观》一书送给他。所有的书籍编著完成后，预计张鸣岐不会再重用我，所以迫切要求回四川。当时赵尔巽任四川总督，来函邀我赴川，张呜岐同意了。临行之时，设宴为我送行，告诫我道：“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我随口答道：“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于是离开广西，慨然题诗于独秀峰上：
跼蹐摧心目，（满眼是卑躬屈膝的小人令我伤心，）
崎岖慨始终。（感慨那蜿蜒崎岖的道路始终难行。）
骥心愁狭地，（骏马所困是没有广阔的大地驰骋），）
雁羽恋长空。（鸿鹄留恋的是万里长空的翱翔。）
世乱谁忧国，（世乱之际谁是忧国忧民的英雄，）
城孤不御戎。（无法御敌的那仅仅是一座孤城。）
临崖抚忠孝，（怀着忠孝之心我站在山崖之上，）
双泪落秋风。（感慨的泪水在秋风中飘零。）
在经过湘江的时候，我为屈原、贾谊的怀才不遇而伤心。怆然发怀古之思，作诗以悼念；
白璧暗落，（洁白的璧玉抛落在暗角，）
黄钟弃捐。（黄钟弃不用，而瓦釜雷鸣。）
吁嗟二子，(二位君子呀，感叹你们的不幸，)
与我而三。(如今我也算一个，成为三人行。)
我心情极为悲痛，不觉泪洒湘江。
当清朝末年，中枢的高官大多平庸昏暗，就像大树的根已经烂了。有些地方官管理的范围大到二、三千里，小的也有千里，如果效法齐恒公，晋文公（春秋五霸中最出名的二霸）以赞助王室，国家犹有可为。张鸣岐有贤明的声誉，我从日本渡海归来前往一看，爽然若失，他根本不是什么贤明之人。可叹呀！即使像屈原、贾谊一样的人才，一个是周王朝的子孙，一个受到汉文帝在宣室的单独接见；可是屈原不能保存楚国的的宗庙，贾谊也不能振兴汉室。我既不能向皇帝上达意见，又不能获得当朝重臣的信任，这样的遭遇真是不胜其悲！
五、入川记
赵尔巽任四川总督，名声很大。我回到成都，谒见赵尔巽，他对我优礼有加。我退下后，他私下询问身边的幕僚：“此人有何才能？”答：“能文”。赵说：“那就提拔他。”又有人说：“此人善教兵法”。于是让我翻译书籍，又集中总督标下的军官要我上课，我都接受了。
一天部队大检阅，演习双方一万多人对阵，阵地上的山水迂迴阻隔，军官和士兵头昏眼花。我策马奔上山岗，用马鞭在沙上画出进退路线和阵法，全军大惊。从此，四川将领总想与我见面一谈，以便向我学习兵法。备好坐骑，摆下酒宴来请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连在广东也来邀请。尔巽要提拔我，却被身边的人阻拦。有一次赵尔巽大摆酒席，举行盛大宴会，四川的文武官员和地方绅士全部出席。
赵尔巽一面斟酒一面说：“四川军力强大，值得庆贺。”宾客们都一齐举杯祝贺。
我也斟了酒，说道：“为四川（的不幸）喝下这杯苦酒。四川呀，四川。”又斟一杯，说“为昌衡（的不幸）喝下这杯苦酒，昌衡啊，昌衡”一饮而尽。
赵尔巽说：“大家都在庆贺，唯有你认为不值得庆贺吗？”
我说：“不是我认为不值得庆贺，是对国家来说不值得庆贺。”
尔巽问：“对国家来说不值得庆贺？”
我说：“军队就像烈火，不收敛就会自焚。现在你所练的军队，足够自焚，有什么值得祝贺?”
尔巽说：“为什么会自焚？”
我答道：“因为没有选择好的将领。”
赵又问：“那么好的将领在哪儿？”
我道：“只有昌衡能称得上，其他的都偏重于一技之长。”
赵又问：“你是学什么的？”
我说：“在日本学习军事。”
尔巽说：“在日本学军事的人多着呢，只有你特别吗？”
我答道：“同样的学历，但才具差异很大。宋朝的秦桧由学士而升为宰相，李纲也从学士而升为宰相。但他们一个投降、一个抗战，你看二人的功罪当如何评价。” 赵尔巽说：“炫耀自己的才华，就会被人看轻。”
我答：“是呀！我先为国家被看轻而忍痛，后为自己被轻视而忍，眼看国家将亡，所以也不觉自轻自贱了。”赵尔巽无法再诘难下去了。
当时王人文担任四川布政司吏（省级行政长官），他出面化解，于是我踏下台阶扬长而去。宴会不欢而散。赵尔巽出了衙门来到我的寝室，希望进一步对我做解释，而我已经走了。他在我案头看到我做的文章，感叹道：“其才华可爱，其耿直应该表扬，其忠心令人敬佩，其所争辩的道理值得警惕！真是个奇人。”我听说后，很钦佩赵尔巽的大度，于是非常尽职。后来赵尔巽离开四川，王人文接替他任（护理）总督，更加重视我。他给我岳父送了两块上佳的礼金说：“一块给令媛，一块给你的乘龙快婿。我将要派他大用场了！”不久，王人文也离开了四川。尔巽的弟弟赵尔丰任四川总督，而我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了。又过了不久，四川发生祸乱，应验了我说的话。
六、为赵记
当初，在清宣统三年的夏天，盛宣怀建议铁路收归国有，获得朝廷批准，下诏施行。中枢的皇亲贵族和达官都是些纨绔子弟，未经周密部署，急急忙忙作出重大举措。事实上湖南、广东都是民间集资修路，所以人民反对（铁路收归国有），斗争将愈演愈烈。川汉铁路以四川人投资为多。朝廷把湖南、广东的投资都偿还了，单单吝惜给四川人补偿，所以四川百姓特别愤怒。四川省咨议局长蒲殿俊、罗纶誓死与朝廷抗争，社会贤达全部起来响应。恰好这时侯颜楷从广西回来。他的声望很高，公推他为领头，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成都四周民众纷纷起来，愈来愈激烈，满街都在痛骂朝廷的失策，遍野都是挥臂抗争的民众；其势方兴未艾。赵尔丰刚愎自用，设计诈骗蒲殿俊等十九人入总督府议事，全部将他们拘捕。士、农、工、商各界人士手捧光绪皇帝的牌位号泣着，团团围住总督府请愿，哭喊之声震动天地。赵尔丰大怒，开炮轰击射穿胸膛的，打断骨头的数百人。横尸街市，市民更加愤怒。郊区百姓闻此凶讯，扶老携幼围着城墙，呐喊、呼号；强健的敲锣、击缶，拿起锄头、棍棒一起向成都进发。赵尔丰恼羞成怒，污蔑百姓是造反，派大部队出城镇压，郊外十里到处都是血腥和尸体，民居荡然无存。民众悲痛之极，都要和赵尔丰决一死战。数百人或上千人结成一支支队伍，连老人和孩子都举起木棍，毫不畏惧地向严密设防的成都进攻。一个月之间，整个四川没有一处不起来反抗的，各地的各县纷纷告急，赵尔丰不假思索，派兵四出，只镇压不安抚，越发激起四川人民的愤怒，誓死要与赵尔丰拼个死活。
当初，在祸事发生之前，赵尔丰知道会引起民变，所以提前一天召集诸将训话。他说“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帅令，你既然当了大清国的将领，你就不再是普通的四川子民。有本帅之令，而儿子杀父亲不算不孝，弟弟杀兄长不算不悌。”我知道赵尔丰要大开杀戒了，劝说道：“应当尊敬百姓而不是轻侮百姓。军队是用来保障正义的而不要用暴力显示淫威，希望赵公三思而后行。”赵尔丰愤怒地说：“大家都服从，你一个人想阻挠本帅的大计，办得到吗？”我说：“我是为赵公着想，不仅是为四川着想，要避免战祸，否则最终将对你不利。”
赵尔丰反而更加愤怒，挥手叫我出去。
第二天将蒲殿俊等拘捕，本来也要抓捕我的。赵尔丰身边的人说：“他在军队中威望很高，放过他才能得到军人的支持”。因此没有抓我，只是暗中派人监视我，对监视我的人说：“不能让尹昌衡逃走！”
当我听到蒲殿俊等被捕的消息时，马上去都督府力争放出他们，但全副武装的甲士守门，无法进入。回去后，我对家里的人说：“当大官的施暴政，立国的根本已经丧尽，我们四川将成为一片废墟，我悲痛之极，不能活着与家人相聚了。”于是告了病假，不再管任何事。我第一房妾叫太清，服侍在左右，每日饮酒狂歌，度日如年。出门则广邀妓女，荒淫无度（以此行韬光养晦之计）。这样一连过了四个月，疲惫而病得眼发花，腿发软，路都走不动，与鬼魂只差了一口气。家里的亲人害怕我病故，骗我说：“赵尔丰已表示后悔，你不必再放纵下去，何不稍微节制一下自己的行为。”同时我听说，赵尔丰损兵折将，不断有部队倒戈；而民军方面的吴庆熙、孙泽沛、罗子舟、刘丽生、侯国治等各聚集万余人，攻下了许多州县，号称“同志军”。其他各部民军总数将近数十万。官兵日减，民军日增，从发展的势头分析，政府必定失败。
赵尔丰坐困成都，只能向清政府奏告。朝廷派端方进川一起议定镇压和安抚之计。我估计是向赵尔丰进言的时机了，于是将下一步应对方略绘图进呈赵尔丰。我说：“端方将到四川，如你不迅速平定乱局，这总督的职位你还保得住吗？”赵说：“怎样才能迅速平乱呢？”
我指着对策图告诉他说：“赶紧收服民心，事情还有挽回的可能。”
赵尔丰又说：“怎么才能收服民心呢？”我说：“这次祸变不是你一人之过，如果能把过失推到一、二个残酷镇压百性的奸人头上，并将其正法以平民愤。百性知道你悔过了，一定会被感动”。赵尔丰又问我：“那么军事方面怎么办呢？”我回答说：“你所任命的军官，愚蠢而又残忍，哪能带好军队。如果用仁义而又有智慧的人代替他们，那么两个月之内军事上就以搞定了。”赵尔丰又问：“谁是仁义而又有智慧的人？”我说：“为了国家大事，哪敢欺骗您。这个仁义和有智慧的人，只有我尹昌衡担当得起，我可以用父母兄弟亲戚数十人为人质，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成功，功劳归你；如果失败则罪归昌衡，希望您不要犹豫了。”赵尔丰心意有点为之所动，说：“待我考虑一下。”
当我离开后，赵尔丰身边的幕僚从中阻拦说：“权柄倒持，到那时你将无立足之地。”赵尔丰想想也害怕，要我住到总督府，名义上是备咨询，实际上严密监视，等于软禁。我叹惜道：“小人！无法与之共商大事，断送国家的必定是此人。”于是拒绝前往总督府。赵尔丰派人暗中监视，我闭门谢客，越发地纵酒狂歌，歌罢又暗中垂泪。
七、抚校记
当时成都各学校都已罢课。此风也波及武备学校，军校学生也大闹起来，将校长姜登选打翻在地，五百人涌出校门，一哄而散。赵尔丰派人拿着他的手谕前去阻止，命令书当场被众学生扯碎，根本没有人听。军校学生大部分是原来清军的中下级军官或者是将领的子弟。如果镇压军校学生，开杀戒，势必演成兵变；放纵不管，他们则到处煽风，串连，越发不能平息。赵尔丰十分着急，身边的谋士说：“尹昌衡敢口出狂言，何不起用他去掌管军校；管好了则可缓和目前危急的形势，如管不住，则名正言顺地治他的罪，他连辩解都无词了。”没有别的办法，赵尔丰接受了建议，派我去管军校，我称病拒绝。他又派我的好友吴锺鎔来看我，强拉我到总督府。
赵尔丰以上宾之礼相迎，和颜悦色地说：“你是真正的将才，能不能稍微施展一下？”我推托说：“以前体格强健，现在生病了，没办法管事了。”赵尔丰说：“我从前没有用你，现在情况危急了来求你，你是忠诚而宽厚的人，想必不会计较从前的过节吧。”我说：“你将任命我处理什么事情？莫不是你已悟到我上的对策图的妙用了。”赵尔丰却说：“对策图真是伟大的策划，当务之急是请尹先生把军校学生管起来，以后再商大计，也为时不晚。”于是正式任命我为军校校长。
我出了总督府，立即与众学生见面，说：“我来当军校校长，你们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愿意留校的可以留校。”学生齐声说：“尹先生当校长，无论是死是活，我们唯尹先生的命令是从”。当天晚上全部军校学生欢呼着回校，一个都不缺。赵尔丰听说后，警惕地问身边人说：“尹昌衡的威信已超过了我总督了吗？”左右回答说：“尹昌衡从来都在清水衙门任职，无一兵一卒而威望如此之高；现在有了五百多人，你要考虑如何对付他。”赵尔丰默然接受，聚集亲信密谋制服我的办法。赵尔丰有一个亲戚名叫王琰的，善于拍马奉迎，赵尔丰很信任他，被任为谋主；此时进言道：“兵有武器就如同猛虎添翼一样，把蟹钳去掉然后玩蟹是孩子都知道的常识，请你自己选择吧！”
赵尔丰听了十分高兴，问：“派谁去收缴武器呢？”王琰说“派吴锺鎔。”
于是命令吴锺鎔，连夜来见我。他慌慌张张地对我说：“现已侦悉民军今夜要攻城，急切之间难以应对，你手中有五百枝枪，请借给总督一用，明天还给你，你看行吗？”我笑着说：“你骗我吧！军械库中武器弹药堆积如山，取用方便，为什么要到我这来借？”吴锺鎔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我说：“你替我回复赵帅，我随后即送枪去。”
于是我独自去见赵尔丰，说：“锺鎔篡改赵帅的命令，来收军校的枪枝，请以军法处罚他。”赵尔丰说：“的确是我命令他来收枪的。”
我说：“不会这样，你非常懂规矩，不至于出此下策！你看军校学生反叛之心已十分明显，我一席话人心就安定下来。为什么？因为学生相信我不是你的鹰犬。现在你要缴学生的枪而我昌衡就去收交他们的武器。这不证实了我也是你的鹰犬，否则又是什么呢？我的威信一旦失去，那我就会被学生打倒，成为姜登选第二。请撤销收交武器的命令，以免贻误公事。” 赵尔丰说：“有你尹昌衡在，学生应当不会抗拒。武器是一定要缴的，学生如果抗拒，那就是你不能忠顺朝廷，教育好学生之过。”我抗辩说：“朝廷有公文规定军校必须配备武器。现在要我违背朝廷的规定讨好你，那我的“忠顺”在哪里呢？请总督奏请朝廷下令收缴学生武器，得到圣旨我立即就照办。你所说的“忠顺”，我昌衡是绝不会照办的。”赵尔丰理屈词穷，我便走了出来。
赵尔丰看着我出了总督府，立即命令王琰率重兵包围军校，如临大敌。我独自笑着走进王琰的军营。王琰请我饮酒，我问王琰“因为麒麟额上有角，你就说他要用角撞人吗？”王琰羞红了脸，过了好一阵才搪塞说：“我带来的兵是防备贼寇，同时也为了保护你。”我说：“我之所以能自己保护自己，是因为我进则合乎礼，退则合乎义，所以想伤害我的人找不到借口。那些依仗兵来保护的人，一定会死于兵之手。鹿就是因为有“角”而死，熊则因“掌”而亡。我也会象鹿和熊一样笨吗？”
王琰将我话报告了赵尔丰。赵尔丰知道我是在讽刺他，气愤地说：“真是愚蠢，而且还强词夺理，等民乱平定后，再来收拾他。他就像我坫板上的一块肉。”于是表面上对我礼貌相待，而暗中却束缚我。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但生性憨直不能稍曲。
八、忠清记
当时，四川混乱的局面进一步发展。湖北的军队刚刚进入四川，革命党人传言四川全省已经独立。八月，黎元洪在武汉起兵反清，蔡锷在云南起兵，全国各地纷纷响应。四川军人听到这一消息也跃跃欲试。赵尔丰既震惊又害怕。在此情况下，川军将领越急着催促我起事。
当初我在日本时，革命党人都劝我说：“满清是我们的仇敌，我们是汉族的子孙。以你的才华，如果立志推翻满清，一定能建功立业，何不共图大业？”我说：“满清是应该推翻，但我个性一向迂阔，而且家境赤贫，一家生活来源全靠朝廷的俸禄。从童年到现在已有多年。吃朝廷的俸禄，又背叛朝廷，这样做不好。”来劝说的人很多，六年之中像风一样满耳朵地吹个不断。我始终不改初衷。回国以后，李书城、钮永健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来来往往的客人、朋友没有不是革命党人的。他们千方百计的劝说，我都坚定不移。
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各营将领加紧催促我说：“时候到了，为什么还固执地守小节，而放弃千秋万代的伟大事业呢？”我说：“我天生没有高远的志向，以前为了军校学生，曾宣誓效忠朝廷，决无二心。数年之中提升为掌管一方的将领，蒙受朝廷之厚恩，哪里忍心背叛呢？就象薑、桂之性，越老越烈，不晓得转弯。我从小就不自欺欺人。”军官和士兵都以我的行为为进退的号令，很久都没发动起义。
不久，听说端方在资中被曾广大所杀，赵尔丰在军事上更是孤军难支。他忧惧不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1911年11月31日，[农历十月初一（乙末）]赵尔丰释放了蒲殿俊等人，同他们商量，他要求退入西康，以求自保，四川由川人自治。四川省咨议局开会讨论，决定以蒲殿俊任都督统帅四川各部军队。但各部的军官不满意，认为蒲殿俊才能是文治，哪里懂得军事？一定要推举都督的话，非尹昌衡不可。于是又来强迫我。我再三辞谢说：“地方上绅士和民意已经决定，你们却欲以武力夺都督职位。《周易》告诫，武将切不可大于国君，希望各位不要再提此事。”不过诸位将领争得越发起劲。夜里我睡觉时还来催迫，秣马励兵等着我要出任。我则坚守初衷，不同意任都督，一晃十天，事情仍不能决定。
我怕诸将再来逼迫，趁上厕所的机会，翻墙出逃，住在当地妓女秋痕的家中，三天不出门。深夜我换了一大块布，打算缒下城，离开成都。守城的士兵认识我，而他们的将官偏偏又是我的学生陶泽琨。他看到我，高兴地问：“先生要去哪里？”我说：“来视察部队；替都督暗中考察一下你们是否能战，要保密！”陶泽琨并没有发觉我的意图。于是我返回城中，躲在颜楷的家中。颜家严守礼法，当时我的妻子——颜楷的妹妹还没有与我正式结婚；所以人们根本不怀疑我会躲在颜家，到处找我也找不到。
九、戡乱记
1911年12月28日，[农历辛亥年十一月初九（壬申）]蒲殿俊出任军政府都督，统制朱庆澜担任副职，办公地点设在成都城内的王城（原注：明蜀王之故城，在成都城中）。这时，赵尔丰未曾离开成都。两个人就职后，命令下去军队不执行；召集各部军官议事，一个都不来。
十天后，也就是1912年1月6日（辛亥年十一月辛巳）再三勉强我出任军政部长。第二天（壬午）大阅兵，部队列阵于城郊。当时的川军有新军和旧军的区别。新军比较先进文明，由朱庆澜统率，而其将领和军官大部分都是我的学生。旧军则粗野凶狠，由田徵葵统领。他们始终顾忌的就是我。大检阅这天，旧军先集中，有数千人。徵葵暗中与王琰商定重新拥戴赵尔丰为统帅，袭击蒲殿俊和朱庆澜。蒲、朱仓卒逃窜，仅免得一死。于是军队鼓噪大乱，而徵葵无法阻止，也都逃了。我想阻止军队乱来，可是手中无兵，而其势已不可能制止了。顷刻之间，杀掠遍成都，号哭声震天地。新军因利益所诱，也跟着去抢掠。整座城十里见方，新旧两军共一万余兵丁，个个挺枪施暴。我夹杂在战火中，子弹如雨點般飞来。我愤怒之极，挥剑大声制止，但乱兵就当作没有听见。我考虑，除非另有一支部队前来镇压，否则乱局无法平定。我想到距城二十里的凤凰山有周骏的部队一千多人。如果我能得到这支部队就可以平定乱局了，但急切之际却没有马匹。随从马忠与我同行，小腿上中了流弹，大叫：“危险呀，主人快躲一下吧！”我叱责道：“大丈夫死就死吧，现在全城都遭到焚烧枪掠，哪能去躲！”正在跌跌冲冲之际，我的坐骑白额马突然绝尘而至，仰首长嘶，好像在寻找他的主人。我举起手对它一招手，它立即奔到我身边。原来这匹马在马厩里突然狂叫一声，冲出厩门疾奔，一路踢伤十多个人，跑了三、四里路直到我身边，好像有人在驱策牠一样。回到家后听家人说起这一情况，我一直感叹这件令人惊诧的事情。我得了座骑便策马飞奔，而那马儿跑得比平常快了一倍。很快我就到了周骏的军营，但军官和士兵都已散去，留下来的只有三百人。我指着冒着浓烟和大火的成都城对大家说：“此乱如果不能平息，那我们的家庭，我们祖先的坟墓统统将成废墟。”我泣不成声。大家也都流着眼泪说：“请你发布命令吧！我们跟着你干。”我说：“听我的指挥，祸乱一定能克服。”大家齐声答应：“一定服从命令。”
于是部队开拔到成都北门。这时民军十多万人已经把成都团团包围。我军与民军相遇，将要发生战斗。我连忙制止。民军将领听说是我来了，争着前来讨教军事方略。我说：“为了保护人民生命财产，一定得避免巷战。军事行动切忌私自行动纷乱无绪，一定要严肃军纪统一行动。到明天听我的安排即可。”于是，打开门进城，天上下着毛毛雨，暮色昏暗，火光烛天，百姓哀嚎声震动着整个街市。我将三百人分为三队。命令向树荣带领一队守卫布政司的金库。我说：“金库不能丢，这是军队给养的来源。”命令马传楷带领一队守卫蜀王府，我说：“都督府所在地有军械弹药库，决不能丢失。”我自己带领一队在后面作为预备队随时策应变局。
前两队出发，前进了一里地便溃散了。树荣、传楷来报：“军队人太少了，杯水车薪，一出战就散了，请增派援军。”我阻止他们说：“士兵本没有斗志，这不能怪你们；即使再试一次也会再次溃散，结果肯定是这样。我将先加强士兵的斗志然后再战。”于是命令陶泽琨宣布军法。我则挥剑指挥军队进了军校。从容置酒，各斟一碗，然后我对大家说：“人生的选择无非是仁义和利益。如果看着家乡父老蒙受灾难而没法保卫他们，还能称得上“仁义”吗？眼见富贵而不去争取，还可说是“有利”吗？现在仁义和利益就在眼前，是“义”“利”两得还是“义”“利”两失，全靠各位自己的选择，请问各位作何打算？” 大家都说：“我们要“义”“利”两得。”我说：“我们只有几百人，平定祸乱，救民于水火之中，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仁义”吗？立头功的有重赏，脱下战袍就能得到黄金白银，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利益吗？重赏面前还是不肯去救援自己的邻居朋友，那真是连猪狗都不如；放弃大富贵（九鼎）而去作谷仓里偷食的老鼠，即便那是最贪心的人也不屑做的。情况就是这样明摆着，请各位自己考虑吧！”大家一致表态愿意听从我的指挥。我说：“各位看我能否平定祸乱？”
大家都说：“能。”我又问大家：“那么各位能不能呢？”大家也答道：“能。”我说：“未必，你们一上阵，眼珠乱转，面色急变。这是没有必死的决心，不可能平乱。”大家又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不怕死。”我又问：“各位愿意歃血盟誓吗？”大家都说：“愿意”。于是派人宰割牲畜，大家喝了血酒盟誓。我说：“事情可以成功了。”我要淘泽琨将誓言书写记录如下：“四川兵祸没有平定，而偷生逃跑者，将受灭族之刑。”然后每个人在誓书上按了大姆指鲜红的手印。然后在室中教授训导演习战事。我说：“不行，还没有达到必死的决心。”然后再次演练，我又说：“还不行，虽有必死的决心，但还没有一往无前的杀气。”于是让队伍到室外演练。这次成功了，我说：“可以了。”每个人把一切都抛开了，好像忘记了生死，像木鸡一样的呆立着只待一声令下，不管刀山火海都敢上了。
黎明时分，天色放晴，全队出动，我下令：鸣鼓吹号，整队出发，不得左顾右盼！绣着鹰头的军旗迎风飘扬，队伍中间高竖着帅旗，步伐整齐，目无旁视，如入无人之境。我头上蒙着面罩，人们以为是蒲殿俊，惊奇地奔走相告：“都督没有走，现在援兵已到了。”部队迅速开到王城、都督府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下令搜索，在一张破床上搜出一个人，抱着国旗而哭，听到我佩剑的铿锵声，大叫到：“逆贼，速杀我。”我一看，原来是罗纶，他也认出了我，跳起来拉住我的手，流着眼泪说：“你是带兵的良将，弄到这步田地，该怎么办呢？”我答说：“你是治国的能臣，弄到这步田地，你看怎么办泥？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等共同谋划平乱的办法。地方政事我概不过问，全部委托你办。军事方面由我全权决定，你也不要干扰。”于是携手一同走到外面台阶上，当地绅士和百姓闻讯而来有一千多人，他们一起哭着说：“现在情况危急，必须有人出来统帅全局，才能平定兵变，请拥戴尹先生出来主持大局。”我坚决辞谢，一千多人大叫起来，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十、督川记
当时的形势是，赵尔丰还在成都城内的总督衙门，拥有三千精兵。城内街市中叛军超过万人。民军首领数十人，率众十多万，各自为阵、互不统属。在成都之外，川东有张培爵自称都督，夏之时为副都督；在自贡周鸿钧也称都督；在川南有刘朝望自称都督；而川北则有李绍伊称都督，都有万人以上的部队。盗匪蜂起，差不多有数十甚至上百股之多。每股聚众多则上万人，少也有几千人。川边大臣傅华丰率领精兵五千东向而来进犯。蔡锷派谢汝翼，黄毓成率领精兵一万五千人，欲夺取成都，已经快到达四川。我看看军营中仅有百人，绝对不会有生路。当时我才二十七岁，父母亲都已年逾花甲，我还没有子女，故只想担任偏将，失败的责任可由主帅承担，所以坚决不接受大家的推举。僵持了好一阵，军队和百姓都陆续聚集过来。
诸将说：“先生怕死吗？倘若事败，大家拥着先生全家逃走还可以退保一方。如果一定不肯承担大事，则我们手下能军士们将就在此地解散。”我听了非常气愤，毅然地说：“刚刚要举大事而首先考虑的却是保住自己的家。这不合道义。如果说大家是为了救黎民于水火，那我才能接受。”军官们说：“是。”军队和百姓一起高声地说：“先生志在救民，我们愿意哪怕手持木棍也冒死追随先生。”于是，拜我为军政府都督，罗纶为副都督，军民齐声欢呼万岁！
我任都督后，即在蜀王府中庭对大家宣誓：“不平定四川的兵乱，则以死谢乡亲。”在场的群众都十分感动，人人都怒发冲冠。于是我把一百人分成三队；以其中六十人把守王城（蜀王城）的南门，以二十人把守王城北门。王城只有两个门，狭窄而且深长；用巨炮把守，万夫都攻不破。我又命令百姓们多树旗帜，鸣号击鼓隐蔽在城墙上作疑兵。我手提宝剑率领其余二十人与罗纶一起去救武器库。
武库设在王城中间，弯曲的弄堂，坚固的墙壁是曲尺型建筑，只有一扇门。通往门的弄堂又长又狭。我派十个人堵住弄堂口，说：“把老虎逼在陷阱里，才可以驯服它。”其它十个人登上城墙，只见叛兵夹杂着民军在争夺军械；有的抬一门炮，有的挟起一把枪，像一群蚂蚁，又像老鼠偷食，差不多已将武器偷去了一半。库中剩下的只有枪一万五千支，炮十多门而已。
我大声呵斥道：“公家的武器，你们在这里抢夺，犯的是死罪。”我声震如雷，那些人大惊失色。我趁他们惊魂未定，接着说：“我已集重兵包围武器库，要将你们全部处死。不信逃出去试试看，出去就立刻死在巷中！”叛军与民军恐惧万分，围着我乞求饶命。我说：“你们犯的实在都是死罪。但你们昨天叛变，而我今天才出任都督；不加教育就处死你们，讲仁义者的人不会这样做。所以我现在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来拯救你们，你们不必恐惧。”众人深深感激，要求放下武器离开。
我说：“尽可把武器拿着走。为什么要放下武器？”大家觉得奇怪，问我是什么计谋。我于是因势利导地教育他们，说：“我们编成正规军，守卫武器库，使其他人不能进入。这等于你们取了全部武器用来立功受奖走富贵之路。你们先前来抢武器是为争夺点小利，争小利的只有死路一条。大利在于亲近团结，亲近才能安定，你们何不深入地细想一想。”于是众人都十分高兴，愿意俯首听命。
我挑选了他们中间的乔尉作为长官，就将库中的军服发给他们，共得五百人。部队编好后，我开始训话：“库中武器卖掉获的利，不如用武器为全川服务的利益大；军队以利益为目标，不如以正义为目标高远。现在大家已经编成正规军，必须严守军纪。”军官们听了都肃然起敬。
我自己也激动得含着热泪说：“从害人的鹰教化为和平的鸠，实在也很容易。你们都有一付好身手，正可以上报国家，下为民众。昨天的过错在于你们上级不教育、不约束，不是各位的罪。你们为何不与我一起共同保卫四川？”大家听了都感动得流下眼泪，表示愿服从我的命令。就这样居然得到了一支劲旅。武器库保全以后，我对罗伦说：“请你汇集文人拟定施政纲领。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出王城（这是为了安全考虑）。”罗纶说：“好”。
于是我出门而去，得到一匹青白色的上等马，骑上它，到了中桥附近，卫士说：“有大队乱兵过来，应当避一避。”我说：“前进！”。
上前就遇到这支部队，有三百人，六门大炮。其长官黄泽溥是我的学生，听说兵变就从郊区返回城内，一见，就下马拉着我的手，哭着请我下命令。我说：“列阵保卫王城。”军阵列好，声势大震。我又暗中派人到全市散布消息说：“新都督是良将，熟知兵法，已集合军队数万人。”叛军和民军听到后，人人自危。我带领一百名军士，问道：“叛军大多聚集在哪些地方？”有人说：“叛军大都驻在各个寺庙和会馆里。”
我先到湖广会馆。馆中有乱兵两千多人，抢来的脏物堆积如山。我站上台阶大声训责，众人都吓懵了。我高声说：“你们身为军人竟然抢掠老百姓，现在十万民军正在设法消灭你们。我又整顿了精兵驻扎在王城，如果帮助民军，则你们就要身首易处了。”众人又惊又怕。
我叫他们集中起来，训示道：“我不忍心不教育就杀你们，所以到这里来，过去的罪统统赦免了，抢的东西也不追究了。就在驻地整编，以寺、觀为营，接受我的指挥，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很高兴，愿意服从我的命令。
我在众人中提拔张鹏舞作为他们的统领官，各级军官都挑人任职。他们高兴的是一下子从有罪的叛军改编为正规军，所得财物多愿充军中供给，军容大整。朱璧彩向大家宣布了军法。就像在武器库时的训话一样。于是，走遍了各个寺庙与会馆，共三十多处，统统按这一方式处理，马首所指，问题无不迎刃而解，成都兵变就此平定。
当初民军进城的时候，满街满巷都是部队，刀都拔出鞘，穿什么的都有，而且各部队互相不统属。癸未那天，（辛亥年十一月廿日，公元1912年1月8日）夜间兵变，民军大惊。我带领十多个骑兵跑遍全城安抚他们。看到我的民军都说：“这才是真正的都督。”城中百姓听说我到了，都点着香来迎接，争先恐后地以红色的绸缎为我祝保平安。身上接满了，就放在旁边的战马上。一日之间红绸载满五匹马还不止，于是民军大定。
不过整个部队临时凑集，良莠混杂，有的好杀人、有的呜枪显威风，有的还嬉弄受伤的人；有的借口捕捉盗贼，进入百姓家中裁贼索贿，还不让人辩白；有的烧民房，强迫剪头发，甚至用刀削去人家头皮。于是我下令约法五章，布告张贴在大街上：“杀人伤人的；破毁房屋的；强奸妇女的；擅入民宅的，非法抢占财物的及乱打枪的，一律判死刑。”乌合之众把法令只当开玩笑，根本不遵守。于是我穿着紧身衣服，手执利剑，率领勇士，混杂在下九流及市侩中，见有犯法者，立即斩首，暴尸于市插上木制犯标示众。1月9日（甲申）杀二百人，10日（乙酉）杀一百多人，11日（丙戌）杀十多人，我睁大眼睛彻夜不眠，连续四天四夜，暴徒们心胆俱裂，，百姓才得安宁。
十一、犯难记
暴乱刚刚平息，庚寅（辛亥年十一月廿七日，即1912年1月15日）准备召集各部队开大会。民军所属各部全部赶赴王城，到城门之时，守城士兵不小心碰到大炮板机，打伤数人，三人脑浆迸裂。众民军大叫：“都督骗我们，要坑杀我们。”于是人多势众的民军围攻王城。王城守军准备与民军作战，文人全部越墙而逃。我听到这一情况大吃一惊，立即制止守军，说：“如果打的话，老百姓的房屋将统统化为灰烬。”我命令打开城门，提着马鞭含笑出城。民军看见我出来，齐声叫“开枪”但没有打中。我愤怒地说：“我以一人面对你们上万把刀，你们如果是男子汉的话可以从容地杀我，在混乱中伤害了百姓怎么办？来吧！我如果躲闪一下，皱一下眉头就不算男子汉。”民军都说“真是壮士！”，不再开枪，拿着刀围上来，逼近我。此时我心如止水，木然仰天长叹：“死不足惜，只是我并没有欺骗你们，我决不受此污蔑。你们何不推举正直而信得过人到城里去察看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推出十人进城，过了很长时间，回来报告说：“是新兵没有经过练习，误触炮机，并不是都督的意思。”我说：“怎么样？世上哪有鸩人（毒药害人）的羊叔子。”（《晋书》卷三十四，羊祜传“抗尝病，祜馈之药。抗服之无疑心，人多谏之。抗曰“羊祜岂酖人者”。抗指陆抗，为东吴大将，羊祜，字叔子，为西晋大将，两军在荆州附近对垒。）民军这才知道是他们冤枉了我，感觉得很惭愧，向我请罪。我说：“你们如此鲁莽，当你们的上司岂不是太困难了？我不再当了。”大家坚持请我当。于是我命令他们退下去。民军诸部平定后，市民们知道了到这件事情后，互相议论，道：“尹都督误斃了三个人，民军攻打他，使尹都督险些遭遇不测。赵尔丰屠杀人民数万，民军反而置之不顾。对尹都督勇斗，对赵屠户懦怯，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呢？”民众的舆论，成了民军各部感到内疚的一块心病。赵尔丰兵精、装备好，而且构筑坚固工事负隅顽抗，军民愤怒的情绪日益高涨，日夜前来请战，要求攻打赵尔丰。我说：“这是先朝（满清）政府的罪过，赦免他吧！”但每天要求攻打赵尔丰的人有数十批之多，我总是坚决地加以拒绝。这样僵持着，数日不能决定。老百性和将士都说：“都督是妇人之仁，竟忘了耻辱和仇恨，我等就算违犯军令，也要杀了赵尔丰，不再要求下命令了。”于是用小部队偷偷地向赵的衙门发射火器，并附以易燃的干草和油脂。赵的部队出来驱赶，几乎酿成大战。我考虑这是人心所向，不可以硬性压制。阻塞就会崩溃，一旦堤壩决口就不可收拾了。但是赵尔丰困兽犹斗，如果没有投鼠忌器的顾虑，打起来一定伤亡惨重。我刚刚出任都督，城里再起战祸，老百姓会怎样看我呢？早晚忧思，考虑，却无法想出一个好的对策。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保护民众不应该考虑自身。我一个人牺牲有什么可惜，于是率领二十名骑兵前去会见赵尔丰。
十二、说赵记
赵尔丰拒不出见。我对管门人说：“我来是为了你家主人好。我只带了二十个骑兵，而且把他们留在门外。我解除武装进去，可以吗？”门卫进去报告后，出来开门。全副武装的卫士钢刀出鞘列队相迎。我笑着解下佩剑，整顿一下仪容，从容地进了室内。室内四周全部都是卫兵。我对赵尔丰说：“我手无寸铁，要是我的话说得对，你且听从我；我说得不对，你便可以杀我。请你叫他们退下。”赵尔丰自己也觉得过份了，惭愧地命卫士退下。
于是我对赵尔丰说：“你应当尽快离开成都。”赵尔丰说：“我的兵少，出不了开成都会怎么样呢？”我又说：“你把全部家产拿出来，救济兵祸中遭害的百姓，以平息人民的怒气。”赵又说：“家财不多又怎么能够赎免罪责？”我说：“众怒难犯，你打算怎么办呢？”赵答：“尽我的军队，战斗到死而已！”我说：“你哪里还有什么军队？”尔丰说：“你看台阶之下那些威武的军队，都是跟我身经百战的勇士，怎么不能凭借他们背城一战呢？”我说：“你的眼光看错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要真是田横，那也死得壮烈。过去你是用荣华富贵使人听你的使唤。现在你自己容华富贵都已失去，谁还会替你卖命。况且即使你是能刺倒牛的牛虻，也无法对付数不清的跳蚤和虱子。目前你就像伸出臂膀的螳螂，要阻止滚滚前进的车轮，能办到吗？如果你要为清朝殉死，那就要早作了断；迟了就没有意义了。”
赵尔丰脸色大变，沮丧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确实是不得已啊！”我说：“你所谓的不得已，实际上是自掘陷阱。我替你想个办法，你看如何？”赵尔丰忙问：“什么办法？”我说：“你公开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我尹昌衡。我取得你部队的指挥权后立即令部队属于你管。这样你就没有拥兵抵制革命的罪名，而有了指挥军队的实际权力。而我则是利用我的职位，来资助你（部队的给养）。”
赵尔丰听了十分高兴 ，马上集合队伍向我交出指挥权。我叫陶泽琨、朱璧彩进来宣布革命军军法。接着我给部队训话：“我到这里是来拯救你们的。你们保卫这座已经被民怨包围的总督府，没有能活着出去的可能。但忠心还是值得同情的。”我给官兵们赏金，并且按照约定，将这支部队的指挥权重新交给赵尔丰。我命令说：“仍旧保护赵尔丰，让他作出最终的选择。但我是你们的统帅，你们才能名正言顺。”军士们都欢呼雀跃。
我也辞别赵尔丰出门。向全体革命军宣布赵的部队已经归顺民国，赵军也是我们的革命军了，不可再攻击了。于是各部不再向赵军攻击。
十三、除患记
当民军获悉清朝已亡，而赵尔丰未遭诛灭时，又从四面八方向成都聚集，四郊全部是民军。他们说：“推翻满清，我们立了头功，讨伐赵尔丰是我们的最初目标；到现在首功不赏，初志未酬，怎么能就此罢休呢？”当时包围成都城的民军，或远或近共有数十万人。重庆的张培爵，宁远的谢汝翼，以及李绍伊、周鸿钧都以诛灭赵尔丰争取民心，策划攻伐成都。清军将领傅华丰也说：“赵尔丰总督还在，成都已如腹烂之鱼，马上可以攻克。”命令部队加紧由西向东逼近成都。
当初，蒲殿俊逃走后，躲在学校中藏身。张澜保护他。那时我还没有任都督。蒲殿俊写信给我说：“我不再复出了，请你立即代我行都督令，救救四川同胞吧！只要我老母亲生命得以保全就心满意足了。”我收到信，到处找蒲殿俊，可找不着。兵乱平定后，再次找他，我含着泪问张澜。张澜看我确实诚心，告诉我蒲的住处，并带我去见蒲。我请求蒲殿俊，他不同意。于是请他出来主持民政，他同意了。现在这时候形势紧急，民众逼迫殿俊、张澜、罗纶说：“不杀赵尔丰，四川军民将没有人能活命了。请先开城门，迎接各路民军。”于是薄殿俊、张澜、罗纶又带着成都的绅士们来催促我灭掉赵尔丰。军政部长军周骏，一师师长宋学皋，二师师长彭光烈，三师师长孙兆鸾都带领所属军官逼迫我下令抓捕赵尔丰，一天比一天急迫。我则始终不忍心。大家都说：“这样拖下去，一定会酿成事变。民军的功劳既不能够都给予赏赐，民军的意愿难道也可以全部不顾吗？”这样僵持了几天，大家越闹越凶。我只能推托说：“今天我病得历害，明天再商量吧！”大家无奈带着怒意走了。
壬子十一月乙丑日（初二，也即1911年12月21日），是我结婚的日子，在婚前前一个晚上，准备礼品、布置新房，张灯结彩，忙到半夜。成都社会名流蒲殿俊、罗纶、张澜、师长周骏、宋学皋；旅长唐廷牧，黄泽溥、赵南森、龙绍伯、王绮昌全部都来了。他们坚决要求我下令攻打赵尔丰，说：“再不抓赵尔丰，一定会激成民变。”我反复考虑，觉得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于是命令朱璧彩守住大门，严禁出入，在里面与大家商议，说：“生死存亡取决于今日。”我拿出十张军事部署图，命令部队围着赵尔丰总督衙门布阵。派部队当街把守，堵住所有门户，断绝赵尔丰的出路，下令只守不攻。只有下莲池方向的一路部队，只埋伏左右，不当街把守，而将精锐布置在半边街。这一路由陶泽琨指挥，为的是诱使赵军出逃。蒲殿俊、罗纶、周骏带领炮兵，阵地设在东城，约定黎明发炮攻击。宋学皋、王绮昌率步兵，阵地设在西边，两边形成夹攻之势。
命令发布后，各部队立即开赴指定阵地，动用兵力约二千人。街道戒严，禁止通行。于是传令各军说：“今天晚上举行演习，城内各军各守驻地。违者按军法从事。”各部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严守军令，守营不出。此时，已是夜深人静。陶泽琨正在病中，勉强起来，赶到总督府的西辕门。在黎明前，给赵尔丰的部队送去一封信，说：“现在精兵数万人包围了总督府。你们虽然都困在里面不能出来，但仇敌只赵尔丰一人，与诸位毫无相干。诸位已经归顺民国，我们一定保护诸位。我向诸位宣布，如果能活捉赵尔丰的话，将给诸位奖金二万两，并且给予升职。如果不愿意抓赵尔丰，也可以带部队从下莲池方向退出；不会受到攻击、不会伤害你们。”赵的部队收到信，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东边的炮声大鸣如雷。赵军正在犹豫不决时，陶泽琨已率精兵数十人翻墙进入，赵的卫队全部都逃出衙门，赵尔丰拔剑阻挡，但军队根本不听。赵尔丰长叹一声退回到公事房，结果被抓获。整个过程兵不血刃。
赵尔丰被押到阶前时对我说：“能不杀我吗？”我说：“到目前已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要与大家商量。”进了室内后，赵尔丰又问我：“你前次劝我出家财赎罪，现在还继续有效吗？”我答：“也要看大家的意思才能定。”于是我出来把赵的要求告诉大家。大家说：“贼子赵尔丰要复僻清朝屠杀四川人民。四川同胞死于战火者有几十万，而死于祸乱者有百万人。四川人民恨不得吃他的肉。但他的肉哪里够分？”大家齐声高呼：“下油锅煮了算了”。有的说：“处以磔刑，用石块一寸寸地砸死他”。又有的说：“把赵尔丰一家满门抄斩，灭他的族。”我大义凛然地说：“不行！不能如此残暴。”赵尔丰听了，向前请求道：“我家里人没有罪！”我对赵说：“圣人教导我们罪不及妻儿；况且你曾宽容优待过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一定会帮你保护好你家属。”
于是将赵尔丰处死，派兵保护他的住宅和家人。在他邻居家里找到了赵尔丰的孙子，请他的亲戚收养。但所有的亲戚都不肯收留。我伤感道：“人世间势利之交竟到了这等地步。”我把这孩子藏在自己家中。过了七天，赵尔丰的家属知道再不会有什么事之后，才把孩子领回去。
十四、刺客记
赵尔丰已经处死。他有个卫士，名叫张得奎，为人忠诚又勇敢。他武艺高强，用石头打飞鸟，百发百中。他听到赵尔丰被处死，慷慨地说：“让我做豫让吧！”（《史记》刺客传中的刺客豫让）他在伏击我时把我的帽子打穿一个洞，还打死了一个卫士和一匹战马。张得奎被捕时，剑抵着他的心口而面无惧色。我说：“真是壮士也！”于是我把张得奎带到大堂前公审，右面摆了酒菜，左面陈列刀剑，让军民来听审判，旁听的超过万人。
我和张得奎站在庭院前，对大家说：“大丈夫遵循天理行事。今天，得奎行刺我，说我该死；我捕获得奎，说得奎当诛。这都是我们的个人意见，不是天理。得奎有善良的一面，我不能诛杀，所以设席于右。他的罪当判死刑，我也不能私自赦免，所以置刑具于左。现在就要看天意了，广大百姓就是天的眼睛、天的耳朵。（《尚书·泰誓中》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现在就请大家来裁决。”
我对得奎说：“你有什么话尽量向大家申诉。”得奎说：“杀我的主人是不仁义的行为，我有豫让吞炭改变声音的决心来为主人报仇。”
我说：“错！你的主人如果没有罪，老百姓要杀他，而我顺着大家，那是我的渎职。你的主人有罪，我要救他，而百姓不宽恕他，我不救他，顺民意处死了赵尔丰，那是我公而忘私。从两方面看，天理已尽在其中，我个人又有什么私心呢？况且你的主人也没有晋国智伯那么贤明。他对你，也不象智伯对豫让那样以国士相待。赵尔丰的死，是死于法律。难道你可以与法律结仇吗？”张得奎顿时无话可说。
大家都说：“尹都督正直，杀赵尔丰是我们大家的主张，怎么说成是都督个人的事？”我命令卫士将张得奎带下去斩首。张得奎毫无惧色。于是我制止卫士说：“这是个义士，杀掉他有伤天地间的和谐之气，赦免他反而能诱导民心向善，命令放他回去。”对张得奎说：“我释放你，你会象豫让那样一定要三跃而斩我衣吗？”（《史记》刺客列传……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持衣与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
得奎哭着说：“都督大公无私，宽厚仁义，卑职不敢再犯了。”于是赦免他死罪，饮之以酒。得奎不肯离去，我就任他为军官，命令他前去说服赵尔丰的旧部，结果都来归顺，全部充作都督府的卫队。
当初，陶泽琨捉拿赵尔丰时，只有赵尔丰的丫环慧姑为保护主人而死。这时又捕获张得奎，人们称他们为“双义（士）”。后来得奎跟着我打仗，居然以骁勇善战而出了名。
十五、报清记
清朝刚刚灭亡的时候，汉人多想复仇，而满人则更加害怕。四川人痛恨赵尔丰的残暴，仇满的情绪加剧。赵尔丰处死以后，成都再没有其他敌人。在满城——旗人的聚居地，城虽小但十分坚固。成都军民打算血洗满城，全部杀掉旗人。
正月初六（戊辰）1912年2月22日各部队逼近满城。我前去阻止，部队不听。于是我单骑到满城的城门口，叫他们开城门，但里面不肯开门。我命令进逼的军队向后撤退。部队撤退后，满城城门打开。
我进城安慰说：“汉、满、蒙、回、藏五族都是兄弟。就我个人而言，清朝待我不薄，我现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怎么会忍心杀害诸位呢？”满人都流着泪说：“都督真是活菩萨。”我说：“不要拿武器对抗，服从民国政府，才是渚位的福祉。”
于是满人放下武器，从城墙上下来。我登上城楼的瞭望塔，向诸军申明五族共和的大义，挥泪表示我不忍心加害无辜的人。各军都说既然有都督在化解宿仇，就不必攻城了。
于是我怀着悲悯同情的心表返回满城。我问满民说：“有吃的吗？”答说：“困窘之极。”我含泪慰问说：“这样子怎么能活下去呢？”大家都痛哭起来。我说：“不用愁，我会替大家想办法的。”满人十分感激，争相斟酒敬我，我干了几大杯。城内八旗居民纷纷用红绸披在我的马上，把马整个都遮没了。
第二天，我拨付五万两救济款给满城人民，下命令汉将与旗军将领交朋友、叙友谊。我与成都将军裕琨互相拜会。（清制：在各主要都市设八旗兵“将军”，由朝廷直接管辖，其地位与总督、巡抚相当。）副都督罗纶也搬进满城居住。于是满族和汉族终于都能和睦相处了。
十六、民军记
在赵尔丰控制成都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民军都汇集起来进攻成都。参与的民军有吴庆熙部、孙泽沛部、罗子舟部、刘丽生部、侯国治部、彭泽部、彭大钧部及陈和尚部。此外，周鸿钧、李绍伊亦派兵准备割据一方，都想谋取官职。编制成军后都督府告诉他们没有粮饷可发时，他们都怒气冲冲来威逼我。我在谈笑中，请他们耐心等待，每天设宴招待，准备了歌舞伎人，高规格的礼遇，谦卑的措词，有时借着酒力慷慨悲歌，批评时局；有时自我嘲讽，互相嬉笑怒骂，动之以真情，相处都很欢快，才得以从容讨论军队的编制和给养问题。
等到都督府的约法五章颁布，民众懂得了诚信守法的重要性。罪魁祸首赵尔丰伏诛，民众知道了军政府的权威。刺客张得奎的释放，老百姓了解到什么是道义。满族居民的和平解决，使人民看到了民国政府的仁政。权威、诚信、仁政、道义深入民心，远近各界都心悦诚服。我看时机已到，就命令彭光烈普查民军的实际人数和状况，收编服从命令而又体魄强健的一万人，作为正规军，其它的发给安家费全部遣散。
民军首领要求整编，反复来争。我说：“斗粮杯水，能养得起那么多不事生产的人吗？留编和遣散都要按都督府的命令执行，违令者将把为首的斩首。”这样反反复复边宴请，边开导了十多天，讲道理、作比喻全用上了。吴庆熙、孙泽沛、罗子舟、刘丽生、候国治、彭泽等人，一向都是明白事理的善良之人，都愿意为民国效力。于是提拔他们为正规军高级军官，各统率一千五百到二千人的部队，分道巡守各个州、县。由彭光烈担任总指挥。彭大钧、李绍伊、陈和尚等桀骜不驯，奸诈不服从命令，就派兵击败所部而将他们斩首。刘朝望去了泸州，周鸿钧被滇军杀死，其部属逃散。于是，我派张澜为川北宣慰使，邵从恩为川南宣慰使，颜缉祜为川西宣慰使，全四川的民众才基本上得到安宁。
十七、大定记
熊克武驻扎重庆，拥兵万人，加上张培爵的部队，军势大振。滇军侵入四川境内。傅华丰率兵从西康向东进军，攻下了清溪。战祸将起，四川人又害怕起来。我听到这些情况手，仰天长叹道：“兄弟手足，怎么忍心自相残害呢？”
于是派出使者分头到三方面谈判。滇军方面杀了使者黄方，把他的心挖出来吃了。张培爵、傅华丰都来信拒绝接待使者，说自己军队精壮，旦夕之间就可以攻下成都。
于是我命令周骏率领一万多兵力依托隆昌县的险要地形扼守嘉陵江，防备重庆方向的来敌。我命令周骏不要与对方开战，等我活捉了傅华丰后再作考虑。
我又命令彭光烈、赵南森率领五千部队西向迎战傅华丰。我说：“预计你们必定会在雅安附近遭遇傅的部队。这一带有三条河，傅的部队是乘虚而入，所以行动一定会迅速冒进。你们在侧面埋伏，等到他们渡河渡到一半时发起攻击，一定能取得胜利。”部队行军八天，于1912年3月9日（甲申）到达雅安，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抓到了傅华丰。3月15日傅华丰押到成都，我亲自为他解绑，设宴款待，晓以大义，并将所部编为成都的卫戌部队。
云南方面和重庆方面听到这一消息，震动很大。傅华丰是前清派往西藏的大将；转战四千里，历时两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如今尹昌衡活捉他却易如反掌，不可小看成都军政府。重庆方面，夏之时的部队西进，前锋已经抵达隆昌，见到我部军容整齐，防守严密，也就知难而退了。滇军虽然深入四川境内，但也久久无法渡过嘉陵江。
我给蔡锷写信说：“四川和云南唇齿相依，可以相互帮助，切勿互相侵扰”。前后给蔡锷写了十几封。蔡锷也同意我的看法，私底下命令他的部队说：“尹都督与我是好朋友，我对他很了解，他用兵很精，不可轻易进攻。”于是滇军部将谢汝翼加强了对川军的戒备。恰好，此时刘存厚从滇军那边回来，把滇军内部的虚实统统告诉了我。于是我命令张鹏舞率五百名勇士，向滇军挑衅。滇军轻敌，以多于我一倍的人前来迎战，一接仗立刻大败。于是“川军利害，不要同他们交战”。滇军请求议和，我批准了，派胡景伊去犒赏滇军，送去路费五十万两，滇军才退回云南。刘存厚从小就同我是至交，这次又立功，于是我把各路警卫部队编成第四师，任他为师长。
我给重庆的张培爵写信，信中说：“分隔千里，信息不达，彼此心中的想法没有得到沟通，因此隐伏着祸机，真是危险！滇军频频窥视四川，西藏警报迭传。我们既不能肃清盗匪给民众以安宁，又不能搜刮民脂民膏，满足各路义军的给养。满目蒿莱，时局萧条，这是何等然急的关头。各方面通力合作还恐不足以支撑危局，如果各自结党，自搞一套势必两败俱伤。我尹昌衡内心的酸痛，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受任之时，兵不满三百，钱不到十万，区区爱国之心不单单是忘记了利害的计较，并早已立誓准备牺牲。所以招抚叛军、收编散兵，都是单骑而去；斩逆贼、诛乱军，自己以为早已该以身殉国了。当情势稍微有一隙转机，我已经多次提出辞职，四川民众坚决不同意，我只得带病坚持，忍受怨言、努力工作，哪里有一刻忘记过四川的大局！对于首恶竭力诛之，对于协从者全力擒之。而对滇军则百般忍耐，为的是川、滇双方都得到保全。至于重庆方面，碰到了以一方说合四方都督的局面，是招抚还是征战完全出于公心和仁爱。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光明正大合乎大义的。我尹昌衡虽然没有什么才能，而我的心却同日月一样，洁白无私。可是坏消息频频传来，说重庆方面把我当作众矢之的，拉势力、组军队，其势是一定要举兵，而且势在必举。啊！果然如此吗？果然如此吗？重庆的军队不及赵尔丰、傅华丰的强大，而尹昌衡所率军队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当初。如果武力相对，我方必胜。但是，我尹昌衡不是猪狗，哪里忍心用战乱来扰乱、伤害父老乡亲。一兵来攻，昌衡以单骑迎战；千军万马来攻，昌衡也以单骑迎战。为了川东、川西这两川的民众利益，我捐弃七尺之躯又有什么可惜呢？如果有能驾驭众军，又能使人民安康的人，昌衡一定卸权退位，而让贤者来主政，根本用不着结党羽、拉军队。如果真正关心四川的大局，请一起过来，听我之言，考核我之行为，鉴别我昌衡的用心；公允地决定是否有罪，再议我的去留，也还不算迟吧！至于对外竭力以诽谤，而内心怀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打开防盗之门，削弱抵御外侮的力量。一旦造成了祸乱，那么千秋罪名，谁能洗脱！在此风雨飘摇之际，自己兄弟先在墙内打起架来，如果不是丧心病狂的人，怎么会忍心做出这种误国害民的事情来呢？怎么可能用全四川黎民百姓的生命安危作为实现一已私心的赌注呢？成都和重庆不可以分裂为敌，哪怕是妇女、儿童只要有点良心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这个道理。昌衡那里是一个以手中拥有权力，实现个人私利而破坏大局的人；或者是兑现私约，博取虚名，追求小节小信的人。所以，我自愿让贤，有贤人来立即退出。但如果不听我的主张，不考核我的行为，不了解我的苦心，那等于一定要冤枉于谦，使他蒙冤地下，或者苟求张巡，死后还要诽谤他（事见《新唐书》192卷）。我尹昌衡虽然英勇善战，但决不与重庆打内战；虽然我足智多谋，决不为个人谋私利。岳飞根本没有不臣的想法，难怪檀道济有“自坏长城”之叹（檀道济是南北朝刘宋的名将，后因被宋文帝猜忌而杀，临刑时愤怒地说：“乃坏汝万里长城！”）；我即便象他们一样也不足为惜。至于造成军队纷乱，政出多门，敌人入侵，人民死亡，战火连天，赤地千里，弄到民国失败，家破人亡，那就不是我尹昌衡再仁慈，所能庇护的人了。
我含着热泪写完这封信，只希望用自己的真诚感动各位，而顾不得措词是否允当！”结果，重庆军方愿意和平谈判，也批准了和议。我命令胡景伊镇守重庆，熊克武仍旧统领他的第五师。张培爵调成都，担任四川军政府副都督，罗纶把职位让给了他。这样四川境内全部平定。于是任命各级官职，宣布教化民众的命令，召开国民议会，督促民生方面的建设，四川人民欢欣鼓舞地盼望太平盛世的到来。
自从我单骑平叛，到担任四川都督，至今十个月来，招抚没有不心悦诚服的，行动没有不成功的。我自己出生入死，差一点就牺牲或遭不白之冤，可以说集忧患、烦劳、危险和艰难于一身，到这时我自己却病倒在床上了。
胡景伊从云南回来，刘存厚极为称赞他与云南讲和以及镇守重庆的处置得当。我越加器重他的贤能。这时候把他调回身边，担任军团长的职务，以便代我分劳。没有料到的是，我生病卧床一个多月，边疆地区又发难了。
十八、西征记
当初傅华丰驻守川边。我命令他坚守边防，不可擅离职守，那么西康都督除了你还能有谁担任呢？但傅华丰最终还是带兵东侵。于是藏军便乘虚而入，驱逐钟颖攻入江孜；迅速东出，围困昌都；北上夺取玉树；东进侵掠边塘、理塘、乡城、德格。全川各部落酋长群起响应。藏叛兵号称二十万之众，勾结英国以及印度作为策源地，东西南北四、五千里的城市乡村全部丧失。我刚担任四川都督，兵员少，财政匮乏。先有赵尔丰、傅华丰的兵祸；继而滇军入侵；加上成都和重庆之争；同时，境内盗匪峰起。可以说是满目疮痍，来不及安排长远的战略，而边疆已日益告急。于是我命令黄煦昌为鈩边宣慰使，行使前清“边务大臣”的职权。刚刚在成都设立边务大臣临时机构，而江卡、乍鸦的藏兵已相继叛变，金沙江东岸的德格地区震动，驻守道坞的官员被叛军拘捕，顾復庆所部被击溃，负责后勤的陈粮道死难。乡城酋长率部大举进攻，以河口为据点，不断东侵，势如破竹。自拉萨一直到康定都驻扎了叛军重兵，整个四川大为震惊。国民政府不断下文件敦促，但并不增派兵员、武器和粮饷。黄煦昌急着要求我派兵征讨，可是兵员和粮饷都极为缺乏。大总统袁世凯非常着急，命令四川、云南、陕西、湖北会师讨伐。滇军师长郑开文、鄂军师长季雨霖、陕軍师长张钫都下动员令、补充兵员将要出师；只有川军刚从兵变中平定下来，害怕远征，不打算出动。邵从恩，黄煦昌跑来告诉我：“西边是四川的屏障，现在川军不去征讨叛兵，不仅仅是耻辱，而且四川的安宁怎么得到保障呢？”我大吃一惊，连忙问：“袁大总统竟如此用兵？这不只是四川的耻辱，从那么多地方远途调兵来，如何统属？如何协调？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吗？真是一个令人奇怪的命令。可偏偏我又卧床不起，怎么办？”邵从恩说：“你要勉强坚持住，只要都督出来，军心必定大振。”于是把我扶到都督府议事。我因头痛，卧靠在折叠椅上。黄煦昌先報告西邊情况，声泪俱下。各位将领要求发兵一千，士民愿意捐献军饷五万两。我听到这些话又气又急，汗流浃背；手撑交椅猛地站起来说：“不要再说了！现在边疆上叛军已成燎原之势，想用一杯水扑灭燎原之火；出师又无威摄力，根本不能对阵，有什么用？而且军队人少胆寒，失去斗志，不能用于打仗；士民放棄正义而又吝悭，军队就没有了依靠？我方俯首贴耳，敌人咆哮如雷，那怎么能接战？”对我的三个问题大家皆闭口不答。我勃然大怒说：“是我施政不当，不是大家的过错。作为部队的统帅，自己生病睡在床上，而光动嘴巴指挥人家去拼命。哪个会听我的呢？我将亲自出马，督师出征，不听将令者斩。但军粮的问题怎么解决？”将领们都说：“只要都督亲自出马，谁不愿意效死疆场？”士民们也说：“都督真的出征，筹集粮饷我们义不容辞。只是都督病成这样，怎么办呢？”我毅然地答道：“前方刚刚吃了败仗，上下蒙羞。我作为将领，敢贪生怕死吗？”说完，翻身骑上战马，誓师阅兵，发布动员令。四川父老劝说道：“四川的局面非常危险，幸亏有都督在，才刚刚转危为安。现在你又要离开四川，百姓怎么办呢？况且都督已忧劳过度而生病，督师边疆，情况险恶，怎么能养好病？老子说：‘鱼脱离了水就会不利’，请都督三思。”我说：“如果人只知道自己利益而背离国家的利益；放弃远大理想而争眼前小利，所以很多善事没法去完成。我的父母亲已经是六十多岁了。我那哪里不想早晚向他们请安，侍奉他们的起居呢？这次行动实在困难，不过急于内斗而忘记外敌的进攻是最大的耻辱。”于是我向国民政府报告，推举胡景伊代我任都督；撤销滇军、鄂军和陕军出兵的命令，改命单独由川军讨平叛军。我又对景伊说：“你以精兵守四川，身体差、胆子小的一万多部队全部拨给我。”景伊很高兴，全按我的意见办了。
十九、出师记
1912年，农历壬子年七月辛末，我率领先头部队出发，行进到城郊，看到部队没精打彩，军旗不振。我下令：“有叫苦喊累的，斩首！行军一百里后再宿营休息。”第二天行军超过一百里才宿营；第三天又比第二天走更多路才宿营；士兵皮肤冻裂，终于到达雅江。两天急行军无暇造饭，只嚼稍许干粮，军士大呼：“饥饿和劳累，快把我们折腾死了。”于是我下令：“部队解散，休息造饭设酒宴劳军。”同时我诫告全军：“你们认为饥饿、劳累可以杀人，但我认为饥饿、劳累是求生之道。我们连饥饿、劳累都不能耐忍受，势必死在敌人手上，二者相比怎么样？”说完我解开了自己的衣裤，露出冻裂的、磨烂的大腿。战士们大惊，才有所醒悟。于是我把最早喊苦叫累的十个人绑起来，准备斩首。战士们感到不寒而懔，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于是我命令暂停行刑，先把十人禁闭起来。第二天把他们叫来，我说：“现在军法已被军中上下理解透彻，那又何必一定杀你们呢？”我拿出自己的私财一千两，为大家赎罪，赦免你们。”我这一举措，使全军心悦诚服。叛军已逼近康定。听说我尹都督的军队到了，便退守河口。于是我命令朱森林率二千人前往阻击。我对朱森林说：“河口是军事要地，为我军必争之地。（河口：《清史稿·地理志》四川康定府条载“河口”：要（按：旧时将县治分为冲、要、疲、繁、难、简等级别），府西里塘、明正两土司交界地，旧名中渡）。我军先不过河，敌人将会集中兵力阻挡我军。待敌人集结完毕，我军从背后发起进攻。一战而能平定昌都和大、小金川。金川、昌都平定，叛军必定恐慌。我军乘敌恐慌大举进兵，必定能成功。”朱森林到达河口，立即占领沿江山脉的制高点，军旗飘扬，战鼓雷动，声势浩大；又命令居民准备粮食和马料，以迎接大部队的到来。叛军得到消息，十分害怕，把驻金川的部队全部派上来增援。我命令朱森林凭坚固的工事坚守三个月不许出战。恰逢大雪，十分严寒，金川一带积雪与人一样高。藏军放松了警惕。于是命令刘瑞麟率领精锐部队会同蒯书礼、刘赞廷、顾復庆、刘筱廷、杜培基、牛运隆、时传文、朱宪文等各部偷袭金川（金川已空虚），打通北道，攻破德格，驰援昌都。二个月中转战三千里，叛军完成没有料到，十分震惊，慌忙调河口的部队支援昌都。河口叛军一动，朱森林立即请求增加兵力，我命令向树荣部二千人驰援，乘敌退却时，穷追猛打，攻下河口。我军乘胜围里塘，五天后攻入里塘。刘赞廷部南出七村，袭击马塘侧翼。朱森林，向树荣部扼守要道，叛军主力乘夜遁逃，余部退守乡城。朱森林率部围困乡城。我部彭日昇苦守昌都围城达八个月之久，粮尽兵穷，却死守不退；这时候才得解救与刘瑞麟会师。顾占文守巴塘六个月，艰难困苦与彭日昇一样，此时也得与朱森林会师。这时，整个四川边防的形势令人振奋。自我率部出征九个月，，整个西康全部平定。我得到捷报，大喜。于是我率领三百名卫队西出巡边；到达里塘时，当地居民端着水和食品，怀着敬畏的心情，夹道欢迎。以前，清朝的官吏讨伐叛逆时，或是强令薙发，或是大杀平民。所以最初里塘居民听说我来了，便纷纷带着整个家族逃亡；里塘只剩下八、九十岁的老和尚几个人。老和尚夜深时通过几重翻译来我驻守的军营求见。我接见他时，他从袖中拿出珍贵的宝贝献给我，说：“都是我们不好，被威势所胁迫，被邪说所迷惑，以至于触犯刑法，所以献上珍宝，以求免死。”我答应道：“可以！但要明天呈献，在佛像前，行礼如仪后，方可接受。”到了第二天，我叫老僧来，跪在佛像前，开导他们说：“我不是与你们藏民开战，我的军队其实是来劝诫你们，来训导你们崇仰佛法的。佛法要戒除贪心，我拿你们的宝贝就是贪，那我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你们？这些宝贝可以用来抚慰流亡的人，贯彻佛家慈悲之义。”老僧们感激涕零，叩首行礼。第二天一千多名流亡的人回来了。七天之内，家家传出纺线织布之声，马料军粮从四面八方集中过来。我的部队向西行军的路上，藏民扶老携幼拿着酒和钱币，跪在地上欢迎，口中称：“都督使我们重生！”我则安慰他们，干一杯藏民敬的酒，不但把钱退还给藏民，而且还赏赐更多的钱给他们。当我前进到一个叫干海的地方时，突然报来前方先锋部队溃散的消息，我大吃一惊。
二十、援巴记
在西康刚刚平定时，我军仅仅两万人。我计划就地屯垦，长期戌边，把部队分散，以三千人屯垦北道，二千人屯垦中道，三千人驻守昌都，二千人围困乡城和稻城，五千人防守巴塘以西；其余部队驻扎康定到河口一线作为总预备队。整个巴西地区东起巴塘，西到波密有一千余里；北自昌都南到古树也有一千余里，地域广大，分兵把守，必然势单力薄。此时，战败的叛军集结在贡嘎山，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巴西；发现我兵力空虚，纠集五万人，从波密出发大举进犯巴西。我边防要塞只有四五百人，立即溃散。叛军每日奔袭二百里，十天后到达巴塘。我舒云山部和陈桂亭部相继溃散。叛军数重包围了巴塘。旅长稽廉、顾占文守巴塘。叛军是我军守城部队的十多倍，而且从城周的高山俯攻全城。巴塘城中粮食吃完，稽廉与占文来不及请示，就率领部队东归。他们向我报告说：“敌人太多挡不住了，而且粮食也吃光了，请退到康定以后，再想办法。”我听后大惊。巴塘是整个西康的心腹之地。丢掉了巴塘，我军就完了。那么我率领的二万四川子弟出川，至此将无一能够生还。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四川的父老乡亲？只有抱必死的决心死守巴塘，急令稽廉、顾占文；“撤过巴塘以东者斩；死守三日，我一定赶到。命令发出后，我清点军营，只有步兵三百名和骑兵八十名。干海到巴塘有四百里路，而且冰雪封道，步兵军粮将尽，步行根本赶不到巴塘。我只率领八十名骑兵连夜兼程进发。命令李骏声率步兵二百人向东返回运粮食、请援兵。骑兵急行三天到达巴塘。我召集诸将军问道：“我军有多少人？”回答说，只有三千余人。又问：“敌军多少人？”回答说，有数万人。我说：“以一斗十，这在防守战中是常常遇到的情况，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于是我挥剑下命令，以四十人持枪守住鹦哥嘴。我说：“这里是全军东撤的唯一通道，守住这个栈道口，不论是我都督本人，还是士兵，向东逃命者一律用枪击毙。”同时向全军宣示：“不打退敌人的进攻，谁也不准活着回去！”当天晚上，全军点起火把，绕着城墙行军。又派出特工人员向当地部落散布消息说：“都督带领大部队到了。”叛军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害怕，连忙收缩部队。我说：“时机到了。”天还没亮，命令主力部队从中央突破；稽廉率所部攻左侧；顾占文率所部攻右侧。互不相属。各自为战，事先约定：“攻至巴塘西二百里的牛古（渡口）会师”。将士们都以决死的勇气，无不以一当百，杀声震裂山谷；叛军阵势动摇，我军追击，敌中军慌乱逃遁，我军左路乘势攻击，结果大败叛军于巴西一线；再败叛军于七村，抓获叛军将领敷图克。经过一日一夜跟踪追击直至牛古渡口。我军仅仅伤亡四、五百人，敌军尸体堆积如山，拼命奔逃，全线崩溃。这一仗，我事先给家里写了遗书，决心战死沙场，不料竟死里求生，取得了大捷，凯旋而归。叛军恐惧地说：“政府军不可犯。”从此打消了东犯的念头。叛军退了以后，我也鉴于以前的教训，增兵三千人，以刘成勋统领，经过大小五次战役，终于攻下乡城和稻城。这两座城位于山崖之上，是西康最险要的地方。控制了乡城、稻城，避免了边疆再次发生战祸。于是回师巴塘。
巴塘的郭城基是酋长的后代。他的父亲及全家，被赵尔丰所杀。成基当时只有七岁，因寄养在成都而逃过一劫。这时候回到巴塘。我把土地、房屋都还给了他，并为他安了家。各个部落听说后，大喜过望，率领族人回归的有几十个部落。于是我向北巡视边防直到白玉；在德格检阅部队；再回大本营。所到之处，帮助各部落恢复建制，订阅制度，同情疾苦，救济灾民，释放俘虏而安慰他们，不杀一人。归还他们送的财礼，用于周济贫困，不取一点一滴财物。各部落人民围着我的坐骑高呼：“活佛来了。”全部战役结束，大功告成，中华民国中央政府授予我大将军衔，职司经略西康，勋爵高达二位，等于从前的“侯爵”（“一位”即“公爵”）。我在感激之余，请求乘胜利的余威，全部收复两藏（前藏、后藏）。但此时中央已与英国使节议和，我曾经接连上书三十次，都没有得到批准，我感到很可惜。于是我自己担任教师，在康定建立佛堂，召集各寺庙中通晓佛经的大德高僧讲宣佛法普渡众生的真理。听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得流泪。于是整个西藏边境风气大变。怀远、盐井以及玉树共有三十九个部落，争先恐后地赶走把持地方政权的藏独分子，而纷纷请求降服。两个月中，不战而胜的达千里之广。达赖已建立不起正规的军队了。
二十一、防边记
西康大片疆土平定后，于是把行政区划分为两道三十六县，驻军划为五个军区。康定为首区，命令张煦、刘瑞麟率五千人镇守。北道为一区，命令陈遐龄率兵二千人镇守。中道为二区，命令朱森林统兵三千人镇守。裏化为三区，命令刘成勋领兵二千人镇守。巴安为四区，命令顾占文率军三千人镇守。昌都为五区，命令彭日昇率三千人镇守。昌都是最前线，康定为后方大本营。其余各区界于其间，军事上各有侧重。当一个区发生战事，则本区坚持防守，不轻易行动。其余各区从侧翼加以援助；首区康定出兵攻击其要害部位。如果没有战事，则开发天然气，屯田、放牧，为备足给养。解兵为民，自己解决给养问题。迁移四川的流民充实当地的户口；命令将士与当地部落通婚嫁娶。我心中估算三年可以建成省，五年达到大治，十年之内可以实现边民富裕，边防坚固的目标。在山崖上向西建立军事要塞，抵御英国殖民军的入侵，防备达赖藏独夺权，尊重藏民的宗教信仰而治理藏民，成就长期繁荣的大业。
二十二、驭兵记
各镇兵进入防区，恃功骄傲的毛病就已显露。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只是暂时还没有发作酿成大祸而已。有一天，我从战马上摔下来，跌断了小腿，卧病养伤；命令颜镡代理行政工作，李延逵代理军事工作。仅仅七天时间，边兵违法犯上的事件便发作了。当时彭日昇驻兵昌都，派一尉官率领二十名士兵前去大本营催发粮饷，因小事偶而与卫兵发生格斗。二十个人打卫士一个人，拳脚相加之下，一千多卫兵不敢上前相助。李延逵大怒，命令逮捕这二十名边兵关了禁闭。消息传来，我连忙叫来李延逵，对他说：“你不是统兵之才。”延逵反问道；“为什么？”我答道：“作为统兵大将，一定要推心置腹，了解士兵的内心。你今天对边兵的惩罚是按常规作出的处理，而不是按目前的实际情况作出的策略应对。因为昌都距此有千里之遥，消息很容易以讹传讹。而且各部队都维护自己的士兵。假使昌都军中流言蜚语，说：前方将士与大本营卫队发生争斗，都督却袒护身边的卫士，把前方将士全部关押起来。只这一句话，立刻将使军心溃散。那你将如何收拾局面。”延逵顿时明白，说：“那么就宽恕他们？”我说：“不可！军中纪律森严，而他们却群起殴打卫士，强横放肆，目无军法。你退下吧！我有办法惩处的。”于是我不顾疾病，坐在椅子上由人抬着巡视各军，到了禁闭室，不见有其他人，只见这二十个边兵。我同情地问他们：“怎么会关在这里？”都说：“李将军延逵袒护卫士，把我们关在这里，有委屈无处申诉，请都督惩办他。”我说：“真是这样吗？我将会惩办李将军。”于是打开他们的械具，安慰他们坐下，叫人斟酒给他们压惊，他们都很高兴。我又叫来延逵讯问，将当时的实际情况一一说明。这二十人无话可说。于是我拍桌指责说：“太宽大了，使你们就把军法当作儿戏，按律都要处死。”命卫士将他绑起来。于是他们都跪下哀求免死。我说：“没有免死的理由。”就押出去下了台阶。我命令把他们再追回来，说：“暂不执行死刑。我一向以为自己带兵能使老兵新兵都守军法，知军礼。今天知道不是这样的。有礼的军人，只不过是司令部的卫士，而不能使远方的士兵也知礼。你们殴打卫士。卫士一千多人不敢帮助被打的人。这是卫士知礼法而你等无礼。我身为大将，而教育感化不出千里之外，哪里还算是有能力的将领呢？这是我的罪过。我将自我处罚。你们的事情我来承担责任。不过你们在军营内部寻衅生事，使得如手足、心腹的战友之间互相岐视。这个祸根如何消除呢？”二十个人都无话可说。我说：“有了！”于是叫部下拿出重金，说：“这是我自己罚自己出的钱，送给你们。然而罪在你等。你们怎么有理由接受呢？这个钱就算我帮助你们出的赎罪的罚金。把它献给卫士，置办牛肉酒席，向他们赔罪道歉。从而使大家都知道同舟共济的重要。不可离散军心。这样，公正地贯彻军法使全军的感情融洽，而大家都心情舒畅。所属五个区的官兵听到这件事后，都说：“都督对士兵恩威都做到了极致。我们到死都不会去触犯军法了。”当时后勤供应断绝了六个月，士兵又冻又饿。由于道路艰难险阻，有时即使得到粗粮的补充也不能及时运到前方军营。部队只得煮草根充饥，但大家都没有怨言。我十分担忧战士的处境，与士兵同甘共苦，白天检查他们的伙食供应，晚上检查他们的铺盖厚薄，使他们心中感到温暖，慰问伤病员，为殉国者举行丧礼，抚恤他们的家属。全军在困境中锻炼得更加坚强，自称“死义军”。`在营门校场的主旗杆上升起写着“精忠报国”的大旗，表示在任何困难和饥饿面前，决不灰心丧气，使得整个边防战线上洋溢着团结的气氛。
二十三、旋辕记
当我解除了西垂边境的忧患后，于1912年农历九月甲子日，开始东巡，检查防御工作；十天后（甲戌）到了雅江，检查后勤粮库。当地绅士远迎数百里，沿途搭了彩台，设下丰盛的酒宴，把道路都堵塞了。第十四天（丁亥）我回到了成都，设立“筹边局”，忙了几个月。成都军民都说：“平定四川兵乱的是尹昌衡都督，现在都督却去开拓边疆。都督一去，我们就不能安枕无忧了。”所以想方设法不让我再次离开成都，市郊聚集了许多人，像发狂一样。我则担心边疆的战事，明确拒绝他们的要求。于是军民又向民国中央政府要求，先后上书数十次。袁世凯却催促我尽快西去，差一点激起民变。我则尽力设法稳定大家的情绪。这样一拖延，便没有及时出发。这时候，江西的李烈钧在湖口起兵；安徽的柏文蔚在安庆起兵；而胡汉民起兵广州、谭延闿起兵长沙，反对袁世凯，震动了全国。我很担心边疆乘机起事，于是带了家眷往西边进发。
二十四、忠袁记
我等一行刚刚到达雅江，刚在吃中饭，有消息报告说熊克武起兵，万余人围攻成都。周殼登在新津县起兵千余人，配合熊克武。军民们听到这一消息，把我的驻地团团围住，请求说：“我们早就说过尹都督不可以离开，一离开就必定有祸。如今的情形你看是不是这样？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尹都督回成都主持大局吧！”我大声地指责说：“我天性忠诚，坚如铁石。现在国家大事已有定论，谁敢说对抗中央（袁世凯）的话就斩首示警。”于是众军士散去了，他们集在一起商议，说：“不行的话，强迫尹都督起事。”于是以三千人围住营门，诸将领刀出鞘进来说：“士兵们都要北伐，尹都督作何打算？”当时我正与骆成骧在饮酒。我把杯子在桌上一放，说：“你们是要杀我呢？还是要留我？”众将都说：“我们要拥戴尹都督为主帅。”我说：“我因为立了大功反而遭到妒忌，难道我就不想东归回成都吗？我把这个想法藏在心中等待时机已经很久了。现在大家拥戴我，那么诸位把部队带到城外列阵，我将在露天搭棚与各位将领设席饮誓师酒，以表示合作一致。”诸位将领高高兴兴地回去布置了。我召集了亲信卫队八十人，进密室议事；首先下令严格的保密纪律，又命令每人暗藏匕首一把；再次下令：“今天这件事，如果有谁不服从命令的，则不论在行动中立了功、还是有罪的，一律处死。”这三条命令宣布完毕，然后由八十名卫队保护着我，来到郊外。这时部队肃列军阵，我手一挥，命他们后退五十步。在前面拉上一道布幕。幕后面的土室里铺上毛毯，命令八十卫士在幕背后搭台，台上设牛肉和酒席。我登到台上宣告说：“你们，众位将士，听誓言；“上面当国的人抛弃了道义，我们可以北伐了。”下面一齐鼓掌欢跃；我又宣告：“我们要大声地表达自己的志向。今天这件事，不论职位高低贱，能够用振奋人心的演讲鼓舞士气的，破格给予赏赐。”于是，军官或士兵上台陈说大义，慷慨激昂者三十人。我称赞说：“真是壮士，士兵升尉官，尉官升校官，校官升将官。到幕布里面来饮酒。其没有发言的就是在幕布外面饮酒。”这三十人就进到幕后的土室，坐在毛毯上开始喝起酒来。我怒冲冲一声令下：“把他们斩首。”士兵亮出八十把明晃晃的匕首，把他们逼住；胆子大想反抗的，立即就被捆绑，胆子小的已经吓得两腿发抖。于是将他们禁闭在土室，我又上堂宣告：“刚在这三十个人煸动叛乱，已经被我下令斩首了。叛乱一定有带头的，盲从的人可以宽恕。”大家听了都吓得变了脸色。我命令立正，就都立正；起步走，就起步走；命令他们回军营，则各归各的军营，连回头望一望都不敢。我又到土室对三十个人说：“你等见识浅薄，我来告诉你们；民国刚刚建立，国家的根基尚不巩固。作为军人应当忠于国家，服从上级。如果过分地指责上面的当国者，那么国家大乱，还会有结束的时候吗？”我婉转地劝喻他们，不禁黯然落泪。他们被我的真诚所感化，也流下了眼泪。我说：“你等按军法都是斩首的罪，但你们只是爱国心切，好逞勇。我不忍心杀你们，何不赶快离开呢？”于是我发给每人充足的路费，送走了他们。事实上，周殼登早就与雅江驻军暗通声气了。第二天，周的部队已到了雅江附近，听说事情已经失败，想来游说我，要求见我。我说：“你的部队不要过雅江，你自己一个人来。如果我理屈辞穷，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反叛。”周殼登来了后，说他的道理：“袁世凯放纵而残暴，老百姓不堪忍受。尹公手握重兵，驻扎在占地利的长江上游，不去征讨恶贼，诛杀元凶，反而拘泥于小节。我私底下想想觉得你不值得。”我回答说：“您看到的只是一方面的情况，但您不了解事情的全部宗旨。古代的商汤是一个德行遍天下的明君。他在讨伐夏桀时自己还感到惭愧。这是因为，天赋于的最高名位一旦混淆，那么群雄争战将给天下百姓带来痛苦。现在国家的领导并不像夏桀一样残暴，而下面的起来反叛的人也没有商汤那样高尚的道德。说穿了，只不过是以暴易暴。我拥护谁呢？而且我以前就没有主动地背叛清朝，现在又怎能背叛袁大总统。您暂时先留在这里，我来想办法解决您的问题。”我就把周殼登留了下来，自己坐小船渡过三条河到东岸，劝说周带来的部队，并将其遗散。他们都承认自己有罪，愿意以死效命于我。我只是收缴了他们全部的武器，交给成都的防守部队。我也放掉了周殼登，送他回家。袁总统怪罪我为什么不杀周殼登。我劝谏袁世凯说：“革命党人并不能伤害民国中央政府。中央政府自己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如果中央政府做贼心虚而杀革命党人，那么看上去谁都像革命党了。如果中央政府保持良好形象，宽大革命党人，那么还有谁想当革命党呢？而且我过去连藏军的俘虏都不忍心杀，难道还能忍心杀自己的子弟兵吗？”袁世凯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我又要求一个人去说服熊克武，也得不到批准。陆荣廷听说这个消息后，告诉中央政府说：“尹昌衡是个仁义的人，如果同意他的建议，一定能够成功地说服熊克武。”但陆的报告也没有得到批准。我忧虑革命党人叛乱蔓延，惊扰家庭，危害我父母；于是命令卫士保护家眷先走。我自己则与骆成骧、颜栩和我的妻子留雅江七天，把一切处理好后，带上十个骑兵卫士而向西进发。
二十五、单骑记
从雅江出发向西进发，走到第六天，我的战马在象岭失足摔死。我流着泪掩埋了战马，长叹一声，感到这是不祥之兆。果然当到达清溪时，听说首区康定的张煦叛变，自封为西康都督，赵成为副都督，王明德为招讨使，开国库赏赐士兵以收买军心。此时，我的父母亲和姐妹已先我到达了打箭炉城（康定）。张煦便把他们囚禁起来，假冒我的名义向西康五区各镇驻军发布命令，说：“经略使尹昌衡起兵北伐，各镇兵迅速前来会合，迟到者斩首。”当时我还不十分相信，到夜里接到了张煦的信。信上说：“请尹公昌衡速回成都，率川军北伐，那么您的父母姐妹将会活着与你团聚。如果您继续西行，那么你和你的家眷将全部被处死。”接到信的时候，正好我和骆成骧在喝酒。我就把信往袖中一藏。不久，第二封又到了，而且捎来一方小砚，说：“太夫人（家母）命尹公北伐（小砚为家母信物）。”我又把这封信藏了起来。骆成骧眼睛望着我说：“您一定有急事，为何不告诉我。”我说：“没有事。”成骧说：“不对，你在千军万马之前可以面不变色，而现在都脸容惨淡，这是为什么呢？”我说：“快快活活地喝酒吧！不必多说了。”半夜里，我拔出宝剑舞起来，把张煦的信递给骆成骧，说：“我一生尽忠还是尽孝，都在这两封信中了。您替我想想看，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可以教教我。”成骧也想不出好主意，所以只好沉默不言。我拼命地喝酒，越喝越猛。妻子听到这个情况伤心而哭。天刚刚亮，左右卫士说“”往东回去召集部队来救！“我说：“川军大部分都叛了，去求他们岂不是往火里丢柴，越救火越旺吗？这是不行的。”又说：“与张煦决一死战。”我说：“以十个骑兵对阵数千人的军队，必败无疑，这个办法也不可行。”又建议说：“那我们换上平民百姓服装，先脱离险境，将来看情况再想办法。”我答道：“抛弃自己的父母，逃离自己的职守，来保全自己的性命，我还是个人吗？这绝对不可以。”成骧说：“那怎么办呢？”我说：“只有勇往直前，死里求生。”成骧说：“要是您真的这样死了，我一定为你记下事迹，传于后世。”就这样，我们一行又向西奔驰而去了。傍晚，我们到了胡桃崖，看到张煦的部队在泸水两岸严阵以待。我笑着说：“这小子不懂兵法，只有一个敌人，用得着这么大的阵势吗？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而实际上掩盖不了。”我叫妻子下马车，拉住她的手一起行走一百步，爬上险峻的山崖。我问妻子：“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吗？”妻子反问道：“为什么？”我答道：“我与你结为夫妻，恩爱之极。况且你怀着身孕，本来应该回家去，为我们尹家保存后代根苗，现在我悲痛之极，不想在人间留下子孙，愿意与您一起死难。刚才那一百步的同行，等于是我夫妻百年比翼齐飞的意思。”说到动情处，我声泪俱下，身边的亲随也都哭了，不忍心抬头看看大家的悲容。我拿了一把卫士的匕首跨上战马。我要十骑兵留下来保护夫人，只要看到我在前面战死，就将夫人杀死，以免受辱。妻子说：“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别人帮我死，山崖下清清的流水，即是埋葬我清白之身的好去处。”我说：“壮烈呀！真是我尹昌衡的好妻子！于是我慷慨作歌。”唱道：
胡崖苍苍兮,(边疆的山崖郁郁苍苍，)
泸水汤汤。（汹涌的泸水浩浩荡荡。）
烈士求仁兮，（烈士追求杀身成仁，）
女子同行。（巾帼与我同行。“行”读作hang，行业的行）
这悲亢而动人的歌声响彻山谷。我跃马飞奔，沿着树林的边上穿过去。张煦的部队远远地看到，还以为是侦察敌情的探马归来。我的战马躍过竹溪，一直到达张煦的军阵之中。我大声呼叫道：“上来！围着我。讲完三句话，你们就杀死我吧！”此时，张煦部下的全体士兵，看着我惊呆了。我说：“自从我以单骑出山平定成都兵变以来，与诸位经历大小百余战，诸位从各方面检查我，看看我报效国家称不称得上忠心耿耿？”众官员兵齐声回答说：“十分忠心！”我又问：“对待军民称不称得上仁爱备至？”答说：“十分仁爱！”我于是大声叫道：“既然大家都公认我忠于国家、爱护军民，我就死了又有什么遗憾呢？请各位动手来杀我吧！”士兵们听到我的话，都激动地哭了起来，哭声震动泸水上的长桥，桥下的流水彷佛也跟着鸣咽，而漫天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合过来。张煦声嘶力谒地喊着：“给我杀！”但是这微弱的叫声早被士兵的悲愤声和天地的悲鸣所掩没。我以威严的口气说：“愿意听我命令的人，请把枪举起来。”呼啦一声，所有的战士都把枪举过了头顶。张煦大惊失色，心中一慌掉到了桥下。我命令：“把赵成和王明德抓起来。”士兵们立即将这二个捆绑。我又命令：“斩！”于是将此二人斩首。我向全军宣布：首恶分子已经论罪处死，其余一切人都不作追究。于是检阅部队，设宴稿赏官兵。待到骆成骧赶到时，一切都已归于平静。成骧说：“多么神奇啊？”我笑着说：“开始时抱着必死的决心，现在竟是如此一个结局，岂不是天意！”我妻子来看到这个情况，也破涕为笑，想想后怕，又相对而流泪。我又命令小分队追缉张煦，直到嘉陵江边还是没有追到，便回来了。
军中的叛乱平定后，我骑马奔去见父母亲，跪下来哭着说：“此身贡献国家，几乎祸及二老！”父母也都哭着说：“是呀！我们都以为此番必死无疑了。”妹妹则指着我的如夫人说：“事变发生后，我们俩个就坐在井栏杆上，随时准备投井自尽。叛军头目害怕哥哥回来，所以不敢侵犯我俩。”父亲又说：“叛军首领轮番来见我，要我写信叫你也反叛，我坚决不同意。”母亲说：“你爸爸说话太直太硬，我怕激起变故，所以我骗他们说：“我的儿子性情刚烈，你们突然命他反叛，他一定会象东汉民族英雄赵苞那样，坚决抗争到底。他小时候在我身边磨砚，我正在切猪草把手指切断，血溅在砚瓦中。现在这块砚瓦差不多快磨穿了。我儿子见到它就要流眼泪。拿去吧，用这块砚瓦作信物，他一定会惟命是从的。”这些逆贼高高兴兴地把砚台拿去了。你有没有见到这块砚瓦？”我答：“见到了。”“那你是怎么想的？”母亲问道。我说：“母亲是教育儿子决不能辜负了十年寒窗，磨砚读书学作一个忠诚孝顺之人。”听到这一回答，母亲十分高兴。于是一家人举行团圆宴会。康定所属五区各镇部队报来部队出发的日期。我立即发出指令，通知他们，以前的命令是张煦冒充假造的，一切行动立即停止。
二十六、入觐记（觐：特指封疆大吏见元首）
我在打箭炉城镇守西康二个月。总统袁世岂召我进京面议边疆问题。我接到命令打算立即启程。军民都说：“西康这一带在前清三百年间从来没有彻底安定过。尹经略使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与十倍以上的藏独叛军，经过一年时间的辛苦转战，军威和德行的声望感化了整个西康。现在经略使要离开了，那么如果边祸再起，国土分裂，怎么办呢？况且在这荒凉遥远的边疆，粮食缺乏，部队没有一天是吃得饱的（樵苏后爨：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樵苏后爨，师不宿饱”）。士兵们常常苦于挨饿。之所以不开小差跑回家，就是因为经略使您在。现在您这一去，等于长城突然坍塌。我们希望您不要离开。”来劝我不要走的当地羌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把道路都阻塞了，过了三天还不能动身上路。我安慰他们说：“这次只是暂时的分别，中央政府并没有改变我的任命，三个月内我必定回来。”大家要我订约。于是立下盟书三份，汉族一份，少数民族一份，我自己一份；又举行歃血、换约的仪式，然后再出发上路。到嘉陵江的时候，颜楷追上来告试我：“功成身退，您要警惕呀！”我点点头。到了汉阳我去拜会黎元洪。他设宴招待我，喝酒喝得很高兴。他叫金永炎告诉我，说：“您是一个勇敢而刚直的人，如果一不小心，祸事就要临头。”我也点点头。就这样一路不停地到了都城，立即去见总统袁世凯。总统问我：“边疆的情况怎么样？”我答：“军人出生入死，为国家保卫边疆，但是中央政府为什么不帮助我，反而着力于兄弟骨肉间的内斗？”我的回答使袁世凯感到我这个人很讨厌。章太炎来看我，说：“您不了解袁世凯（心狠手辣），此次来北京你死定了。”章太炎痛哭失声地回去了。袁世凯得知此事越发恨我，把我留在北京整整一个月，不让我回西康。我打报告要求回去，也不见回音。袁世凯叫陈宦对我说：“以您的才干，何止带兵打仗。为什么不留在中央政府帮总统谋划治国大计。”我答：“请您帮我回复总统，边境的事情实在太困难了，不是我亲自去处理恐怕别人解决不了的。总统一定要用我，请求三年之后，我把边疆安定好了再来京，而且我与当地少数民族歃血为盟，嘴唇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掉，怎么可以食言，违背盟约呢？”我把与羌人的盟书拿给陈宦看了。陈宦又向袁世凯报告。袁世凯再次召见我，当面要我留在北京。我答复说：“昌衡实在也晓得留在中央政府是件荣耀而优裕的事情，但是险要之地不是羔羊所能守得住的。”袁世凯又说：“你推荐一个能代替你镇守的人吧！”我又答：“军中诸位将领，要么有德无才，要么有才无胆；或者虽有胆量，但没有学问，不通兵法，实在没有人好推荐。”袁世凯有点生气了，说：“那么就非您不可了！”我说：“昌衡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个人。假如我昌衡想割据称雄作井底之蛙，那为什么会舍弃四川这块天府之国的宝地而要去收复从版图上差点被分裂出去的穷僻的边疆之地呢？”袁世凯听我这样说，脸色一变，很不高兴地说：“留下吧！假使边疆出了问题，我不会怪罪你的。”我连忙站起身来，郑重地说：“总统是为全国谋利益的，为何要计较我个人的功罪，让我走吧！”说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我就告辞，下台阶匆匆地回家了。我私下对身边人说：“总统要罢免我就罢免吧。我可不能失信于西康的少数民族。”我的辞行报告一直送不上去，等了三天还没有结果。于是我到天津去散散心。朋友们叫我赶快离开这里，回去吧！北京不能再住下去了（有危险）。我说：“我问心无愧，一身正气，充塞于天地之间，忠孝之心可与日、月、星争光。袁总统不是想创大事业吗？怎么能诬陷我而失去天下人之心呢？”
二十七、对簿记
监视我的人报告袁世凯，说：“尹昌衡逃到天津去了。”袁总统命令：“把他叫回来。”我接到命令，立即回京。第二天兵丁把我在北京的住所团团包围。我正在饮酒，长叹一声，道：“古代屈死的忠臣良将，晋朝檀道济、宋朝岳飞，现在连我算进去变成三个了。”我叫仆人备下笔墨在墙上奋笔疾书（古风诗一首）：
关羽不背汉，（我仰慕永不背汉的关云长，）
张巡惟拥唐。（还有张巡保卫大唐而死守睢阳。）
君恩有厚薄，（虽然君主的恩典有厚有薄，）
臣节凛冰霜。（但为臣的气节始终洁如冰霜。）
一朝名分定，（一旦选定了道路确定了名分，）
万死守其常。（哪怕万死艰难也要保持初衷如常。）
我于满清且不背，（过去我对满清都不忍心背弃，）
单骑抚旗视如伤。（单骑慰问把旗人当作同胞一样。）
自从前年奉正朔，（自从前年拥护民国开创中华历史新篇章，）
心如日月追关张。（我对它就像关羽张飞般忠心可与日月争光。）
细柳将军目如炬，（我象周亚夫一样的目光如炬豈容叛军猖狂，）
其心孔忠其项强。（无限的忠诚刚直的意志就如东汉的苳与杨。）
萤萤青蝇止于樊，（王者的智慧是阻断小人进谗的屏障，）
哆兮侈兮成天章。（可是谗言装饰成锦绣的文章。）
行人纷纷告上变，（骇人的谣言在道路上纷纷传扬，）
曾母投梭生警惶。（流言可畏连圣人的母亲都疑惑恐慌。）
荆州谋乱关云长，（说什么关羽在荆州背叛了刘备，）
私通禄山张睢阳。（说什么张巡私通安禄山献出了睢阳。）
吹手可求请君验，（戳穿谎言的实据随处可以验证，）
破心以自容可伤。（我可以陶出心来证明清白怎容得恶意的中伤。）
忠孝将军如铁石，（将军的忠孝之心象铁石一样坚强，）
粉身碎骨悬穹苍。（即使粉身碎骨这颗心永远在天空中闪耀光芒。）
就这样我被逮捕，不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南方的革命党人，大家都为我喊冤枉。弄到头来既没有立案，也没有控告状，根本不能进入司法程序。于是当局唆使充当杂役的奴才辈，控告了一份状纸。邹稷光等三四人以外，所谓的写状人张赵，其实并没有这样一个人。骆成骧上书袁世凯说：“尹昌衡出生入死，爱护人民，保卫国家，精忠大孝，前无古人。这都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如果昌衡有罪，把我也一并治罪。”成骧把我在四川的事实一一列举，报告袁世凯。袁看了五遍，说：“真是如此吗？”四川人不断地上书，说：“我们四川人若要控告封疆大吏一定由知书达礼的缙绅先生列名。为什么现在弄一帮仆役下流之人来告，岂不有辱于尹大将军。”袁世凯也觉得这是个毛病，但最后决定还是要对我开审。我只写了一首五言古风诗向狱官表明事实和我的态度。
其一：
元戎重统率，（大元帅重视步调统一，）
治军当严律。（带兵突出严明的纪律。）
兵甲洗天河，（仗打完了武器已收起来不用，）
将军对刀笔。（立功的将军反遭遇诬陷的刀笔。）
刀笔胜千军，（刀笔吏胜过了千军万马，）
使我动颜色。（从不畏惧的我也象周勃一样变了面色。）
如何尺寸土，（眼前的道路依旧是从前的尺寸，）
瞬间生荆棘。（为什么转眼长满了难行的荆棘。）
始知法吏颜，（原来是狱吏的刀钻威严，）
屈得将军膝。（直迫使将军们屈膝。）
地狭难为容，（地变得那么的狭窄，简直无法容身，）
天高望不得。（天是那么的高远，望都望不见。）
鲂鰥尚江海，（未被网罗的鱼儿还在江海中游泳，）
枯鱼过河泣。（成了鱼干悔之莫及只得望着河水哭泣。）
愿为谢法吏，（愿向治法的狱吏深深鞠躬，）
侵我何太急。（希望不要把我逼迫得太急。）
人生只百年，（人生百年只不过瞬间，）
安得有双翼！（怎么能得到凌云而飞的双翼！）
奋写慷慨诗，（奋笔写出慷慨豪情的诗歌，）
恸洒淋漓墨。（悲愤的感情化成痛快淋漓的笔墨。）
精诚动鬼神，（精诚所至，感天地而泣鬼神，）
比兴出篇什。（运用比兴的手法创作沉痛的篇什。）
半生此辛苦，（纪录下半生的辛苦，）
千古同太息。（那是千古以来志士仁人共同的叹息。）
止止无复言，（算了吧！算了吧！不必再说了，）
空有泪痕湿。（空留下衣襟上的一片泪痕湿。）
其二：
雨后天颜开，（雨过天晴朗日开，）
仆夫负重来。（忠仆挑着重担来。）
主人鞭笞下，（主人鞭子纷纷落，）
罪重宁敢推。（罪重那敢责任推。）
昨夜穷途是，（昨夜跋涉穷途上，）
斗米一束柴。（困窘斗米把儿柴。）
守护连城璧,（守护重宝连城璧，）
使我当千灾。（忍受万难与千灾。）
生死不舍正，（早把生死置度外，）
但恐路途乖。（恐迷方向路途乖。）
左缚西山虎，（左边缚住西山虎，）
右拒嶺南豺。（右首击退岭南豺。）
遍地皆荆棘，（披荆斩棘向前进，）
雨急生风霾。（风狂雨急起阴霾。）
九死魑魅间，（九死一生鬼为伍，）
百蹶青苍苔。（百折不挠攀苍苔。）
苦心天自知，（苦心只有天知道，）
壮节鬼亦哀。（壮志激烈死亦哀。）
完璧归主人，（完整疆土归民国，）
精莹无尘埃。（金瓯不使染尘埃。）
微才世不尚，（报国微才何足道，）
钝拙成嫌猜。（秉性刚直遭嫌猜。）
粒粒验柴米，（米粮居然粒粒数，）
使我泪长浑。（失去信任泪长挥。）
如何一仆夫，（为何民国一仆夫，）
独抱千古哀。（偏教独抱千古哀）
其三：
击狼须用鋋，（打狼须有矛头尖，）
击犬须用鞭。（驯犬只须甩皮鞭。）
狼奔山谷外，（狼奔逃到深山外，）
犬逸庭户前。（犬避总在屋门前。）
为何守门犬，（为何要把守门犬，）
比作豺狼看。（当作食人豺狼看。）
服劳障聩堙，（辛劳难免出小错，）
主人莫求全。（主人责备莫求全。）
生死家门内，（生死总是一家人，）
百折宁弃捐。（百折初衷不弃捐。）
豺狼当纵横，（豺狼肆虐成大祸，）
此犬忠且坚。（是犬忠诚意志坚。）
尘埃蔽天地，（乱世烟尘遮天地，）
望北双眼穿。（北望京都眼欲穿。）
不闻血汗干，（不惜流汗又流血，）
惟见涕泪涟。（反遭误解泪涟涟。）
归来报主人，（功成归来报主人，）
亦知多尤愆。（主信谗言责我衍。）
但将心惨惨，（心中惨切谁知晓，）
长使泪澘澘。（默默无言泪澘澘。）
伯奇履寒霜，（伯奇遭谗履寒霜，）
三闾在江干。（屈原流放在江干。）
从来犬马性，（犬马生就忠顺性，）
恸极心悁悁。（忍住悲痛心忧怨。）
依依庭户间，（依依徘徊旧院落，）
敢谓过不悛。（屈辱无悔信念虔。）
其四：
成都兵马惊，（成都兵祸战马惊，）
万户尽哀鸣。（城中万户尽哀鸣。）
哭声激云天，（百姓哭声传四野，）
使我动深情。（使我豪情干云天。）
单骑出危城，（单骑飞驰出危城，）
号泣激孤军。（忠勇大义激孤军。）
三夜哭声哑，（哭声喑哑连三夜，）
百人随我行。（敢死百人随我行。）
一举万夫战，（一鼓作气万夫摧，）
再举四境清。（再举大旗四境清。）
徒手当锋刃，（赤手空拳敌锋刃，）
岂不畏牺牲？（岂会不怕牺牲吗？）
牺牲何足惜，（牺牲我身不足惜，）
要在桑梓宁。（只要家乡得安宁。）
不见千行泪，（士兵空流千行泪，）
徒闻半壁平。（江山只有半壁平。）
此心既已碎，（心既已与山河碎，）
此情难可伸。（豪情难得壮志伸。）
倦马穷途泪，（倦马抛洒穷途泪，）
老牛犁下心。（老牛力尽拉犁心。）
泪亦不能滴，（滴泪有人生猜忌，）
心亦不能陈。（忠心无处可诉陈。）
惟怜血汗尽，（默默流尽汗和血，）
使我徒酸辛。（低徊往事空酸辛。）
回头望成都，（今日回头极目望，）
极目生愁云。（不见成都见愁云。）
其五：
西北蜚军书，（西北飞来告急的军书，）
将军夏渡泸。（将军率部盛夏里渡泸水。）
成都烽烟静，（成都的烽烟已经平静，）
岂不怀安居。（谁不想在太平中安居。）
其如征人何，（如果不是我亲自带队，）
苦役无前驱。（出征苦役谁来当前驱。）
敢为一身计，（怎么能为一已的私利计较，）
致令半壁虚。（而使半壁的版图虚。）
敌兵数十万，（敌兵号称数十万，）
先锋临箭鑪。（先锋已临打箭鑪，即康定城）
边城陷八九，（边疆的城镇十有八九已遭沦陷，）
关塞空邱墟。（关隘与要害已被战火烧成废墟。）
青野鬼打人，（尸骨散遍白天鬼都出来捉人，）
坚壁虎负隅。（危城中的将士顽强抵抗一如猛虎负隅）
愿为励士卒，（为了激励士兵们的斗志，）
辛苦不敢殊。（与他们同甘苦绝对不搞特殊。）
裹冻入层雪，（裹紧战袍踏破层层冻雪，）
挥剑当万夫。（挥动利剑杀退档道的万夫。）
跋涉千山间，（跋涉在万水千山之间，）
饥寒一载余。（饥寒中转战了一年余。）
西疆三千里，（在祖国西疆的三千里，）
殴尽豺与狐。（消灭了作恶的豺与狐。）
虽无三箭功，（虽然没有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大功，）
敢爱七尺躯。（我也报效了自己七尺之躯。）
何当惜一夫，（什么时候珍惜了一将之才，）
四塞犹悬弧。（四方的边疆就有了射天狼的悬弧。悬弧即卦弓，古代生男孩子时，门口要悬弧）。
其六（叙援巴事）：
烽火万山红，（边疆烽火万山红，）
巴塘劲敌笼。（包围巴塘劲敌笼。）
食尽兵复穷，（弹尽粮绝兵复穷，）
守将马首东。（守将撤退掉头东。）
百骑在岐路，（随身百骑在岐路，）
欲往知无功。（欲往驰援知无功。）
此城属枢纽，（巴塘险要系枢纽，）
一陷万里空。（丢失西康万里空。）
一刻不能缓，（救危一刻不能缓，）
孤注亦应从。（孤注一掷亦应从。）
是当忘生死，（临阵杀贼忘生死，）
岂可计吉凶。（卫国哪可计吉凶。）
急驰五百里，（昼夜急驰五百里，）
雪深路不通。（高山雪深路不通。）
援兵只在此，（解围援兵只在此，）
杀马饥可充。（唯有杀马饥可充。）
将军亲身来，（身先士卒将军来，）
存没相与同。（一生一死与兵同。）
疑兵绕孤城，（布置疑兵绕孤城，）
俨若千军雄。（望之俨若千军雄。）
敌闻多夜惊，（敌人闻之胆已惊，）
一战摧其锋。（拼死一战摧其锋。）
回首赴援时，（回顾当日赴援时，）
已谓当死忠。（只道一去当死忠。）
余生及今日，（不料余生及今日，）
岂复思令终。（不思正寝得令终。令终：好死，此句意谓随时准备为国牺牲）
其七（叙边兵擅自退兵事）：
张煦窃兵符，（叛将张煦窃兵符，）
千军晚渡？（千军摸黑夜渡？。）
执亲以召子，（执我双亲召其子，）
料我无逃逋。（料我孝子无逃逋。）
迫我必由路，（伏兵待我必由路，）
贻我叛逆书。（接连送来叛逆书。）
帐下数十骑，（帐下惟有十数骑，）
四境援兵无。（环顾四境援兵无。）
伪节调前军，（叛将伪命撤前军，）
眼见半壁屠。（眼见江山半壁屠。）
将军失汛地，（将军丢失防守地，）
安用微生余。（那得偷生安岁余。）
回头语我妻，（忍心回头语我妻，）
死节毋踟蹰。（同赴死节莫踟蹰。）
莫念腹中儿，（大义莫念腹中儿，）
但随眼前夫。（尽忠且随眼前夫。）
全家饮白刃，（无功全家饮白刃，）
不留三尺孤。（国破不留三尺孤。）
匕首入乱军，（独持匕首入乱军，）
泣涕点点朱。（声泪俱下点点朱。）
叛夫尽感泣，（叛兵感动都流泪,)
倒戈甘前驱。（调转枪口作先锋。）
不到泸江上，（不到艰危泸江上，）
安知忠且愚。（哪知将军忠且愚。）
至今胡桃崖，（至今每思胡桃崖，）
空令双瞳枯。（空令双目泪流枯。）
其八：
绝人莫绝孤，（杀人莫杀独苗孤，）
射鸟莫射乌。（射鸟切莫射慈乌。）
皮肉不登俎，（皮肉不能登祭器，）
安用加弓弩。（何必张弓又射弩。）
有音空哓哓，（凄厉叫声空哓哓，）
有巢空拮据。（筑巢劳顿空拮据，）
一自伤零落，（一从骨肉伤零落，）
丧败宁有余。（卵覆巢倾宁有余。）
曰余羽谯谯，（翅残难飞羽已谯，）
而乃口卒瘏。（喑哑难鸣口病瘏。）
杳杳隔西山，（两地杳杳隔西山，）
嗷嗷闻待哺。（有乌嗷嗷闻待哺。）
如何生阻修，（偏生路阻远且修，）
遥遥天一隅。（相隔遥遥天一隅。）
徒有鸨羽歌，（有亲难养歌鸨羽，）
不得鸿雁居。（劳民不得鸿雁居。）
何当鸣九皋，（何时高飞鸣九皋，）
毋使听不疎。（下情上达听不疎。）
为我去矰矫，（放下射我之弓箭，）
使我枪枋榆。（逍遥飞越枋和榆。）
俯首桑麻间，（低头劳作桑麻间，）
犹得备征租。（犹得为国备征租。）
汉法留一子，（汉法灭门留一子，）
汤网三面除。（商汤罗网三面除。）
安得膝下孤，（安得承欢膝下孤，）
长作枝头乌。（长作枝头反哺乌。）
这些诗送上去以后，长达一年时间，狱吏们不闻不问，也不对我的案子下任何结论。于是我又写诗进呈袁世凯。
有供有供在吏前，（有供供词送吏前，）
低迴婉转心怆然。（低迴婉转心怆然。）
当日曾为万夫长，（当日带兵万夫长,）
何须加我菖蒲鞭。（何须辱我菖蒲鞭。）
聊以悲歌尽衷曲，（聊以悲歌尽衷曲，）
请君当作供词看。（请君当作供词看。）
鸣呼一声兮歌初献，（呜呼一声兮歌初献，）
宛将湼背遗恨长。（冤背黑锅遗恨长。）
有失有失在戆愚，（有失失在刚正愚，）
心纯面激周亚夫。（面凶心善似亚夫。周亚夫：西汉名将）
只知努力催前敌，（只知努力摧前敌，）
谁复回头虑谤书。（谁复回头虑谤书。）
一人市虎三人呼，（无虎成虎三人呼，）
空堂可有明镜无？（公堂可有明镜无？）
呜呼二歌兮歌声悲，（呜呼二歌兮歌声悲，）
廉颇李牧无路归。（廉颇李牧无路归。廉颇：赵国良将，屡建大功，遭谗出奔魏国，不能回国国。李牧：赵国良将，后因秦国用反间计，被冤杀。）
有罪有罪在对簿，（有罪之诬在对簿，）
魏尚所难曾左苦。（生难死易抉择苦。）
乱时抛费如泥沙，（勘乱化钱如泥沙，）
安得针锋中规矩。（哪能巨细合规矩。）
可怜今昔已时殊，（可惜时迁境已殊，）
至令情法相龃龉。（致令情法相龃龉。）
呜呼三歌兮歌三度，（呜呼三歌兮歌三度）
欲启子思辩相护。（安得子思诚意之说相辩护！）
有隙有隙在粗疏，（有隙可乘在粗疏，）
未能综核权锱铢。（统筹未细失锱铢。锱铢：比喻很细小的事物）
其时其地多抡攘，（战乱之时多抡攘，）
不癡不聋非翁姑。（开眼闭眼作翁姑。此引梁武帝语，意思是在
上位者有时不得不放宽对下属的约束）
自今已是太平日，（自今已是太平日）
敢言大事不糊涂。（小事也不可装糊涂。）
呜呼四歌兮歌四成，（呜呼四歌兮歌四成）
自恨不如陶士行。（自恨不如陶士行。陶士行即陶侃，东晋大将，
一生勤慎，不饮酒、不赌博，勤劳节偷四十年如一日，为世人所称道。）
有心有心心赤忠，（有心拳拳惟赤忠，）
化为杜鹃其泪红。（化为杜鹃啼血红。）
前年挥丽成都城，（前年泣血成都城，）
去年洒泪泸水东。（去年洒泪泸水东）
曾仗赤心维地轴，（曾仗赤心保家国，）
敢将余泪动天容。（剩泪或能动天容。）
呜呼五歌兮悲以痛！（呜呼五歌兮悲以痛）
严霜凛冽来苍穹。（严霜寒雪满苍穹。）
虎豹叫嚎鹰鹯飞，（猛兽叫哮凶禽飞，）
犬马依依思来归。（忠犬良马依来归。）
风沙满目犹向日，（风沙遮眼心向日，）
血汗遍体不得挥。（血汗遍体无暇挥。）
鸿雁飞鸣夜夜哀，（鸿雁飞鸣夜夜哀）
本是有家无路回。（本是有家无路回）
呜呼六歌兮空相思，（呜呼六歌兮空相思）
岷山有柳垂青姿。（故乡杨柳垂青姿。）
黄牛黄牛初谢车，（黄牛喘息暂停车，）
长鞭巨梃何纷如。（鞭打棒喝纷纷如。）
可怜背上千钧重，（可怜牛背千钧重，）
使我蹄边一足虚。（遂使牛蹄一脚虚。）
黄牛顾主意不尽，（主人之意犹不足，）
俯首欲泪双瞳枯。（低头泪流双眼枯。）
呜呼七歌兮歌黄牛，（呜呼七歌兮歌黄牛）
苦死不得桃林游。（累死不得桃林游。桃林：《尚书·武成》“武
王灭商，乃修文偃武，放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
云台绘像赐丹书，（云台绘像赐丹书，云台：汉明帝追念前世功
臣，于云台绘图二十八将。丹书：指皇旁的诏书）
众人各有何人无！（众人各有何人无！）
东汉功臣无屈辱，（东汉功臣无屈辱，）
南来薏苡自粗疏。（南来薏苡自粗疏。薏苡：东汉开国名将马援，
世称伏波将军，自交趾带回薏苡一车，被人诬为明珠之犀。《后汉书·本传》赞曰：“不能自免于谗”故说他“粗疏”，亦诗人自比也。）
不愿复我新息侯，（不愿复我新息侯，马援被封为新息侯，但未在云台绘像）
愿随严子陵钓鱼。（愿随严子陵钓鱼。）
呜呼八歌兮歌光武，（呜呼八歌兮歌光武，光武：刘秀，东汉开
国皇帝，称世祖光武帝。两句说自己要像东汉严光一样归隐，为什么不批准呢？）
何惜富春一邱土？（何惜富春一邱土）
有亲有亲发皤然，（有亲白发发皤然，）
室无他子心悁悁。（掛牵独子心苦酸。）
日夜为我呼昊天，（日夜为我呼苍天，）
声声字字摧心肝。（声声字字摧心肝）
太平雨露朝朝陨，（太平雨露朝朝陨）
岂无一滴到庭前？（岂无一滴到庭前？）
呜呼九歌兮歌将除，（呜呼九歌兮歌将除，除：结束）
秋风夜明鸣孤乌！（秋风夜明鸣孤乌！乌鸦成年后，会对老年
乌鸦反哺喂食。孤乌是诗人自比。）
有祷有祷向朝阳，（有祷祷告向朝阳，）
暄我曝我鉴我肠。（暖我照我鉴我肠。）
曾见霁颜容大敌，（曾经大度容对敌，）
何不垂手援疎狂。（何不垂手援疎狂。）
野云无心不礙日，（野云无心不礙日，）
麒麟有角不伤羊。（麒麟有角不伤羊。）
呜呼十歌兮幽思长，（呜呼十歌兮幽思长，）
愿借明驼还故乡。（愿借明驼还故乡。）
袁世凯读了我的诗后，起了怜悯之心。进谗言的人说：“杀了尹昌衡，不然总是隐患，要坏大事。”袁世凯说：“看看再说。”于是对我不囚也不杀，不审问也不放我回家，始终软禁在京。
二十八、思过记
我性格实在骄傲暴燥，在清朝时不过下级军官，却当面折辱封疆大吏，而且博文雄辩，从不在上司面前气馁。现在袁世凯不同我争辩，把我隔离起来，强行幽禁，因而极其难以忍受。我以前虽然经历过数次惊险的场合，都是靠年轻气盛度过来，还没有修养到心中坦然而无所顾忌，无所恐惧的境界；而且险情持续时间都很短。这次命在旦夕，而没有任何依靠，就像微火炼金，溶化又溶化不掉，淬炼又淬炼不成；于是悲壮、忿然、忧怨，愤慨的情绪，时不时袭上心头，无法排除。我天性喜欢读书，于是伏案读书废寝忘食。说读书是我的“忘忧草”也不为过。我读《尚书》读到《大禹谟》中的“惠迪吉，从逆凶”（顺天道者吉，逆天道者凶）已经十分生气，认为圣人胡说八道。后来又读到什么行善事的人天将赐给他无数的祥瑞，作恶的人天将让他遭到无数的“灾殃”，憋在心头的火气上升，把书撕掉而破口大骂：“我中华处上下纵横无极之地，蕃育汉满蒙回藏五族之民，从来总顺着正义的道路前进而没有不做的善事，而至今落到内外交困的局面！这那里是善有善果，恶有恶报？”几天不读书，但日子更无聊。我想起周文王被拘留在羑里时研究《易》经，那么学习《易》经一定可以帮助我认清自己厄运的由来。于是学《易》，读《易》读到屯卦（水雷屯）的六三（六为阴爻--“六三”是指从下面往上数第三爻，刚好是--阴爻，如果是阳爻就叫“九三”）爻的爻辞说：“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机不如舍。”我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按阴爻据三位，是不当位，故朱熹注谓：“阴柔居下，不中不正，上无正应，妄行取困，为逐鹿无虞陷入林中之象，君子见机，不如舍去。”）我说：“我错了！我错了！”袁公劝我可以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来歇一歇！我却不懂得有些东西应当舍弃的道理。后来我读下去，又读到“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所以会造成恶极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减的后果。于是我大彻大悟，口中称：“是了！是了！好大喜功，不拘小节，向灾祸敞开了大门。”我一直认为好色不妨碍德性，饮酒不会丧失德行，豪放不会减损我的明智，高傲不会增加我的过失。我从年轻以来，有床第之欢的妇女已经很多。作为一个大将，管辖的防区周边长达万里，本来应该整肃廉政，鼓励节操，推行君子之风，而我反而在军中招来倡妓，优伶，公开招摇肆无忌惮。自己还穿上戏子的服装登场表演，像后唐庄宗及隋炀帝一样失身份，甘下流。饮酒，我借着酒劲怠慢甚至用语言凌辱尊长，出言不逊，以至于遭到许敬宗那样的祸事（许敬宗，唐初大臣，有才华然好色贪财，曾讥笑欧阳询貌丑，险遭大祸，唐太宗给予降职处罚。）如果不是像唐太宗那么英明，谁能宽大我呢？我猝然富贵起来，我不仅不考虑怎样保持安泰、平静，反而轻率行事好大喜功，稍不如意便要发威，高傲自大比天比地。这些就是西汉灌夫所以灭族，前秦苻坚所以，丧送性命的原因。孔子说：“称赞仁义，而实际上不去施行仁义，是最愚蠢的；好耍小聪明而不认真学习的人，必定心无定见；喜欢直率的人，如果不学习，那就会失之于无礼；性格刚强的人，不好好学习，则会流于狂放。”孔子的这些话就在讲我啊，就是在说我啊！我以前没有很好地钻研学问，只喜欢骑马击剑，持才傲物，夸夸其谈。只晓得自己懂得很多，而不晓得更多方面不足；始终局限于很小的范围，沾沾自喜地誇燿醯（读作“西”）鸡之雄壮，哪里知道不过是醋发霉时白色霉点变成的小虫——蠛蠓。从此我放下身段专心研究圣人的经典和诸子百家的学说，并且在实践中体会和领略。不过大道的深入内心，有如木钻头钻石，是不可能立即见效力的，而且我的内心情感还没有宁静下来，每天念念不忘的是父母的苍老，妻妾的娇嫩。但都不在身边，于是暗暗落泪，怆然伤心，痛楚到了极点，天人交战，内心扰动四个月之久。不过克服意念中过份的情绪，我稍为有些心得；骄傲倔强也略为得到了抑制。总的来说，以恐惧和忧患代替作乐与愤怒，等于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实际上并没有深刻的心得。民国三年（1914年）夏天四月丙戌，听到我第一个儿子出生的喜讯，我高兴地对别人说：“这下可好了！我做了善事还是会有好的报应。我作的恶由我一身来挡灾。我的后代一定会发达，我死了又有什么遗憾呢？”内心安定以后，言行马上变得美好而且善良。我的心中寂寞凄凉，转变为慈悲智慧，读书时开卷就能理解。不过这阶段夜里梦做得特别多。有时梦见年轻时的女友高高兴兴地来幽会，或者梦见在西藏边疆驰马奋战；也有梦见与家人团聚，欢宴一堂；甚至梦见坐着囚车押赴市曹，身首异处；种种情景有如风云变幻，一眨眼间，立刻消失；醒过来回想，又历历在目，使得我反过来不怀疑是“梦”，而怀疑是“真”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矫健的神龙，如果骨头散了架，看去仿佛是条泥鳅；凶猛的老虎，剥去了皮毛也不过同牛差不多。我二十年为穷人家的小子，绳子吊住户框，瓦瓮当作窗户，一天的饭分为两天吃也没有什么不满足。二十七岁为大将，改换门庭成为钟鸣鼎食之家，我也不感到什么富裕。所以，我体会到当你享尽了声色的快乐之后，才知道糟糠之家的实在和可贵；坐过豪华的轩车，才知道健步的安稳；吃遍了山珍海味，才知道蔬菜的甘美；登上了最高的爵位，才知道做个平民百姓的自在。算了罢！丢开罢！王侯将相，也挣脱不了精神上的桎梏，比囚犯，奴隶也好不了多少。有欲望就会辛苦地追求，永远是痛苦和不足；再没有比无所求更富裕而满足。我应当停下来休息了。从此我才真正得到了精神上的安宁。
二十九、幽囚记
当时殷祺瑞任陆军总长。他知道我是冤枉的，把事实的真相全部告诉了袁世凯，而把诬告者处以反坐，逮捕了邹稷光等进牢狱。袁世凯也不能勉强阻止。陆建章掌管军法，请示袁世凯要给我定罪。袁世凯不同意，说：“找一个小毛病处罚一下，只要保全中央政府的面子就可以了。”于是派傅良佐、周肇祥审理我的案子。这两个人就深文周纳，罗织我的罪名。我听说以后，大怒说：“我是大将军，身经百战，打胜仗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从来不欺侮老百姓，从来不发战争财。今天竟用这两个鸟人来害我，岂不是自毁护国的长城！”于是我写了一百多首诗，把我的经历和是非曲直统统向社会公开。我的诗一出来，北京城里就争相传诵。我知道我的刚直忠义，已经有了公论，于是绝食。到了第六天，袁世凯也感到有压力，派医师崔贞和来给我看病。崔医生还温言安慰我，说：“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关，袁世凯决不会加害你的。”于是我开始进食。当我绝食之时，已抱必死的决心，悲愤达到极点时，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绝食的第一天感到恐惧和悲伤；第二天烦燥而不安；第三天又感到饥饿；（调愨：“调”音周，是重的意思；“愨”音溺，是饥饿的意思）第四天：倦极而病；第五天，体内有一团热气；第六天，豁然开朗，忘生忘死如有神明。有了这样的经历，我觉得象尘埃一样的肉体通透空明得一无所有；而充实之却永远也充不满。这种境界是一生努力修养反躬自省所不容易达到的。
袁世凯将要称帝，叫人向我传话：“委屈你受一点罪，建立中华帝国后，马上赦免你。”结果以毫无证据的所谓贪污三万金之罪，判了我九年有期徒刑。我关在牢房里，身体受拘束，不能自由行走，口不能与人言讲，气郁闷在肠中不得抒发，意愿得不到实现；但是我的心却不能瞬息停止而不思考，目不能一日停止而不观察。于是我把《周易》从头到尾反覆地研读了三遍，研究变化，练习占卜。我认识到“艮”为止卦，可以用于收心。读了三日，忽然悟得“艮”止是易理的扎实基础。我感叹地说：“原来佛学所说的四象（地、火、水、风）皆空，只不过是《易》经的支流而已。”《周易》中说：“艮其背，不获其身”是内止而忘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是外止而忘人。按：《周易》艮卦
的卦辞说：“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朱熹注说：“艮，止也。一阳处于二阴之上。阴自下升，极上而止也，其象为山；取坤地而摇其上之状，亦止于极而不进之意也……止于所当止也。”只有排空了所有的杂念，才能恢复人性的光明，哪里又只是四大皆空而已。于是我著作《止心篇》以遏止各种各样的妄想。心能够定下来，智慧的光明才会产生，从而能够辩别什么是真正有益的？什么是实际有损的？要知道一味地追求物欲必然会迷失人的本性。观察并把握天地间阴阳两种基本的特性，就知道人和自然，两者不可偏废。从治国平天下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一切的道理无不包括在《周易》的卦、爻、彖、象之中（按“卦”和“爻”有象也有辞；“彖”则只有辞，“象”除了卦象外，还有别的象，这里主要是指象辞），其间，纷然而呈现的是博大和光明，并将演绎出各种各样的灵验。为此我著作了《易鉥》（“鉥”音术，易鉥可以理解为“易学导论”或“易学入门”）用以分析易经中的玄机妙理。
有感于袁世凯对我这个罪人的启发，我做了四首诗送给他：
其一：
赭衣寒月对婆娑，（穿着囚犯的衣服在寒冷的月下婆娑，）
幽国沉沉可奈何？（幽闷沉沉的牢房里又有什么可奈何？）
生意早随蝴蝶去，（生的意愿早已化成蝴蝶在梦中远去，）
死灰常与白驹磨。（心已同死灰在如飞的岁月中消磨。）
哪堪旦夕惊汤火，（哪里还经得起时不时的沸汤热火的惊吓，）
独抱春秋坐网罗。（偏偏我坚持《春秋》大义,即使已堕入了网罗。)
只有君亲酬不得，（只是我没有办法报答我的父母双亲，）
精魂长此拥山河。（只有留下我的忠魂永远保卫祖国的山河。）
其二：
遥忆成都八百株，（我在成都培养的军校生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新芽彫尽旧芽枯。（他们像树苗一样新芽彫尽旧芽已枯。）
青山有梦吟梁父，（在梦里青山脚下我象诸葛亮一样背诵着梁父吟，)
赤舃无人弔硕膚。（再也没有人赞美周公在诽谤面前的泰然自如。
参看《诗·豳风·狼跋》）
帐望白云迷去雁，（眼望着南归的雁一直到雁影消失在白云里，）
空劳寒月绕飞乌。（在寒冷的月光下可怜只能绕着树转的飞乌。）
欲归未得身将老，（想要归去而归不去，我身将老，）
长使清霄泪满裾。（英雄的泪水常在清冷的夜里湿透襟裾）
其三：
桁杨碧血临风洒，（沉重的枷锁使壮士的碧血飘洒，）
葵藿孤心向日倾。（孤臣的忠心像葵花般永向太阳。）
诸葛一生惟八字，（诸葛一生就实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
汝霖千古泪三声。（千载以来宗泽留下的是三句收复失地的呼声。）
蝇书北阙知何日？（不知何日还有向最高当局陈述建议的机会？）
马革西山梦不成。（马革裹尸的愿望象落空的梦一样不成。）
文帝若能思颇牧，（当局如象汉文帝般英明而想起廉颇、李牧，）
此身犹可作长城。（我还可以做保卫国家的长城。）
其四：
三十功名付落花，（三十年的功勋名誉付之流水落花，）
满腔忠愤等泥沙。（满腔的忠心被人看轻等同于泥沙。）
论功本自惭辽豕，（论功劳我惭愧自己的浅薄，）
奉朔何曾作井蛙。（拥护民国我何曾作井底之蛙。）
归梦欲寻陶令柳，（做梦我都想归去找寻陶渊明的五柳，）
羁身翻羡故侯瓜。（失去自由反倒羡慕东陵侯在长安城外种种瓜。）
千秋鱼水今何在？（千秋以来如鱼水般相得的君臣今天已难找了，）
古柏祠堂集暮鸦。（唤起美好记忆的只有武侯祠古柏上鸣叫的暮鸦。）
袁世凯读了我的诗，派人前来慰问。到了袁世凯事败身死，黎元洪继任了中华民国总统。他知道我是冤枉的，于是同殷祺瑞商量，把我从牢里放了出来，恢复我的官爵，任命我为备顾问的闲职。
三十、频厉记
三年牢狱之灾郁积了我的幽愤，忽然重新成为高官宴会的座上客，欢喜之心大起。高兴产生了欲望，欲望导致了淫滥，淫滥流之于放荡。在酒宴上起初我还想节制酒量，但一饮之下酒味甘甜，禁不住再喝一杯，一直高兴地喝到醉醺醺。于是放开来喝，酒瓶倒干，又把酒缸倒空，直喝得昏昏大醉，以至于无法克制自己。心中想与女人交媾，于是去往北里（八大胡同）。北里有许多姣好的姑娘，争着来讨好我。我被她们迷住了，在温柔乡里，忘乎了所以。这证明我的俗世孽障太重，所以男女之间胶漆之情不能完全割弃。就这样在北京的旅居生活就拖延了下来。每天晚上都要姬妾陪夜，如果没有陪，心里就象火烧一样地难受，不能入睡。于是总是招夜度娘到寝室里，极尽鸾凤颠倒之乐。
有一位叫良玉楼的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而且年龄小还是个处女。我想娶她回家。良玉楼的鸨母贪得无厌，索取的赎金实在太昂贵，因而不能如愿。我心中越发牵念，如饥如渴，迫切之心超过了关在牢中想放出的程度。良玉楼指责我：“你喝酒喝得狂滥无节制，这样下去我一定不嫁给你。”她对我的态度很随便，完全没有巴结人的意思，我也放下身段与之平等相处。三个月以后她又对我说：“我爱你的才华。”到了八个月，她再次对我说：“你为人朴实，可以托之以终身。”在一个清冷的夜晚，窗外的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芭蕉叶上，夜深四壁没有其他人的声音，玉楼流着泪说：“君想要娶我，是真心诚意的吗？”我说：“如果掉到水里快淹死想人家来救他是假的，如果饿坏了的人想东西吃是假的，那么我想娶你也是假的。”玉楼又说：“但是我并不姓良，现在的母亲其实是妓院的老闾——鸨母。君到京城西面三十里处找一姓殷的人家，就是我的父母了。您收养他们，我将委身君子，作您的侍妾，服侍您一辈子。”我听后，如奉圣旨当时立即去找，结果其父母已亡。因此我诓她说：“您的父母年老多病，我已收养了，但不肯跟我回来，所以无法和您见面。”这件事被良玉楼的鸨母知道后，她的贪壑越发深广。我没有办法，于是抑郁成病，十分瘦弱。玉楼哭着说：“是我害杀了您！请您千万不要急躁，要安心静养。我一定会想办法制服贪婪的鸨母。”玉楼想好了计划，日夜在堂前吵闹，要同鸨母打官司。我有个老朋友名叫殷汉光，有侠气，喜欢结交名士，好打抱不平。袁世凯的三公子袁大白，性格豁达，不拘礼节。两个邀我一起饮酒。我因病只好婉言辞谢。在他们再三勉强之下，总算坚持起床去赴席。席上我既不敬酒也不说话。汉光开口说了：“你这个人一向来矫如生龙活虎，今天怎么没精打彩象头病猫，恐怕有什么忧心的事吧！何不说出来听听，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我说：“殷将军，你又不是传奇人物昆仑奴,有什么本领帮得了我？”袁大白闻言，跳起来说：“昆仑奴的本事是我的惯技。您要是倒满三大杯喝了，我一定为你效命，实现您的夙愿。”我说：“我连病体憔悴都不在乎，还在乎三杯酒吗？”我一口气吸尽三大杯酒。我三人订立盟约。他二人立即驱车而驶，可能是太急了翻了车。换了车再走。整整三个晚上，把京城的游侠全部邀来，要保护玉楼强行离开鸨母。鸨母以死相抗。他们又晓之以法律。此时良玉楼以吞金自杀表示自己誓死要嫁给我的决心。鸨母害怕人财两空，又要打人命官司，这才送玉楼出嫁。玉楼与我结婚后，改名为“慰权”；进门以后告诫我：“切勿沉迷于闺房之乐。”我答应了，又告诫我：“切勿荒淫没有节制。”我又答应了。
我年青力壮的时候，每天早晨醒来，未张开眼睛时，头脑中有奇异的光芒，射向遥远的四面八方，一切曲折缜密和微细之处，无不照见得清清楚楚。二十岁时开始纵欲，光芒一天天也减弱；三十岁以来，追求物欲，丧失心志，光芒完全消失。关在狱中时，因为没有欲念，所以每隔七八天会偶然出现一次。出狱后，恣肆放纵，光芒再一次消失。到了现在，我心安而志怡，光芒逐日增加。《易》经中所谓“频复厉无咎！”不就是说我这种情况吗？我像颜回一样地闻一而知十，可是能迅速地修正错误，不造成令人后悔的恶果，回到善行上来，那我就远不如颜子了。（不远复，无秪悔）。然而虽有危险，最终都得以避免。（按：“频复，厉无咎”是复卦
，第三爻的爻辞：“六三，频复，厉无咎”朱熹注说：以阴居阳（一三五为阳位，二四六为阴位，阳爻居阳位，阴爻居阴位为当位，反之则为不当位）不中不正……复而不固，屡失屡复之象。屡失故危，复则无咎。又“不远复，无秪悔”是复卦，第一爻即“初九”的爻辞。）这就证明我的内心深处还没有迷失天性。学习深造取得的成绩，居然靠一位女人的帮助，岂不是件奇怪的事情，也算是个异数。不过造化鞠育万物，没有固定的程式，实在不可以执着，于是作诗云：
君不见鸟在天，（君不见鸟在天，）
比翼飞鹣鹣。（比翼双飞是鹣鹣。鹣鹣即比翼鸟）
安能作陇树,（不作陇头树，）
孤心耐冬寒。（独自耐冬寒。）
学仙须学羊雍伯，（学仙要学种玉得妻的羊雍伯，）
入山须入太华山。（入山要登修道成仙的太华山。）
人生快意有自足，（人生只要快意就可自足，）
富贵与我何与焉。（富贵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这个实在也不是常轨。《大学》说：“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心安静下来，然后能生善意。而心的安宁却要依靠女色，正如服毒，泄毒，是不足为训的。可我自己实在是这样经历过来的。
三十一、六终记
我既摆脱于欲望而且自足其乐，就把精力集中到“六终”上来。所谓六终，就是书箱。（终：音钟）我的天性好学，一天没有书，就着急得好像婴儿没有奶吃一样。我把书放在书箱，即使是行军打仗也一定带上书箱。我又把汉、满、蒙 、回、藏五族人民当作同胞手足，即使是外国人也当兄弟看。天地间、人世上所有的人都一样，象亲人一样的忠护他们。“忠”与“终”同音，所以我自号为“六终将军”。于是我沉浸在浓厚的读书研究的氛围里，贯通了仁义和哲理，坚守人伦正道，对上不媚权贵，对下不结党营私，洁身自爱，惭愧于做官而不为民为国办事（尸位素餐），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报效国家，还不如回家尽孝道吧！于是旷达地产生了归隐的想法，八次上书辞职，都没得到黎元洪的批准。这时，我也就不等批准的命令了，整理了行装立即出发，走到汉江时，被黎元洪命令江汉关的官员把我劝阻，拼命地拉回了京城。在京城见了黎元洪，黎对我说：“你呀，是一头猛虎，不可以出笼子外面去。”我回答说：“我其实是仁义之人，只是脾气大的样子吓人，看起来象披着一张虎皮。我忠于清朝、忠于袁世凯，忠于中华民族也忠于藏族同胞，哪里会背叛你把我在牢狱中释放出来的再生之德呢？”黎元洪听了我的话，也没法子反驳，就只好拼命安慰我，让我留下来帮他忙。我回家后做了长诗呈给黎元洪，以表明我的心迹。
扬子江头一老妪，（杨子江头一老妇，）
涕泗临风向天塑。（涕泗临风向天诉，）
道旁过者问何情？（道旁过者问何情？）
一子作仕幽燕去。（答:一子做官幽燕去。）
幽燕作仕非母心，(儿子做官非母愿，)
致书遣介频相寻。(不断写信催儿归。)
雏凤入云何杳杳？(雏凤入云何杳杳?)
虬龙入海何深深。(虬龙入海何深深。) （两句以年轻龙凤比喻儿子，活跃在天空和海洋，根本找不到人。）
我子素性郁深爱，（我儿性淡爱心深，）
岂为富贵中心淫。（岂为富贵动淫心？）
有才不学卫吴起，（不学吴起遭谗杀，）
有威不学姬寤生。（不学庄公绝母情，寤生即郑庄公）
只有六经传介子，（孝子传经仰子推，）
更无一语劝王陵。（命卖皇家鄙王陵。）
尊亲贱俸薄毛义，（尊亲贱俸连东汉的毛义还不够高，）
念祖守贞希彦明。（念我祖先宋儒贞义尹彦明。）
况闻一官若匏系，（何况做官就像系大葫芦水上漂，）
金马门中如避世。（官宦门中暂栖身。）
百战曾将国事宁，（百战已将国事宁，）
五斗便令天伦弃。（为了五斗米的俸禄把父母天伦都抛弃。）
日日临江纵鲤鱼，（我每天到江边把藏信的鲤鱼放水中,）
一幅竟累千行书。(每封信都写满了上千行的字。)
对书一字一泣血，（每个字都是一滴眼泪一滴血，）
晨霜暮雨看孤乌。（晨霜暮雨中看着孤苦的乌鸦盘旋。）
只今望北不成泪，（而今望着北边儿子所在方向已流不出眼泪，）
惊悸直奔阶下坠。（精神惊悸恍惚随时会失足摔下台阶。）
咯血溅地如涌泉，（气急攻心吐出的血好像地下涌出的喷泉，）
西山日薄伤顦顇。（我已经日落西山一样的憔悴。）
重衾百尺惮春寒，（再多盖几床大被子都禁不住春生的寒冷，）
空枕珊瑚不成寐。（珊瑚宝枕给我睡也不能入寐。）
闻到去年游子归汉皋，（听说去年我儿已经回到汉江边，）
忧衷迫切轻辞朝。（他是心中忧愁未经批准就辞朝。）
逸民放达古不禁，（自古以来从不禁止不愿做官的人回家乡，）
乃有津吏回征轺。（为什么派江汉关的吏员扣住他的车马。）
今年游子悲且蛰，（今年我远游的儿子悲伤呆在客舍，）
俯首锥心听羁絷。（低着头可心里像刀刺一样地忍受着羁留。）
古来纯孝不忘君，（从来纯孝的儿子不会背叛国家，）
天鉴未孚恫允执。（上天的监察尧的教诲要“允执其中”。）
既不得黄龙府裹插旌旄，（既不能犁庭扫穴在黄龙府里插上胜利的大旗，）
又不得朱雀桥边荷蓑笠。（又不让他回到朱雀桥边垂钓竿。）
养儿为将不如豕，（养个儿子当将军还不如一头猪，）
纵儿出山捐敝屣。（让儿子出山为国就象扔掉了旧鞋子。）
始知牛背吹胡笳，（现在我知道如儿子在家乡骑牛吹笛得自在，）
胜教猿臂张弓矢。（要比在战场上猿臂张弓建功封爵更实在。）
行人闻此皆泪垂，（路上的行人听到我的哀诉也都垂泪，）
画荻和丸非复非。（画荻和丸的贤母教子到底是还是非！）
不须轼母为滂母，（不要使苏轼的母亲真的成了范谤的母亲！轼母教轼，读后汉书至范滂传，轼问母：将来我学范滂杀身成仁，母亲会如何？轼母说：你学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学滂母吗？）
徒令亲悲重子悲。（徒使母亲的悲痛加重了儿子的悲痛。）
吁嗟乎，（哎！）
仲由思负米，（子路当官父母去世，再想负米百里供养已不能，）
墨子独哀丝。（墨子见到丝被染黑再也回不到本色而发哀思。）
忠孝本两途，（忠和孝本来就不是一条路，）
逝者慎临歧。（走到分叉口的时候选择是真正的困难。）
耸背负白发，（白发长到把背都盖住了，）
扪心思赤眉。（扪心思儿想起他呱呱坠地的样子。）
孤子不能舍，（我只有一个独子怎么能够割舍，）
英雄谁复归。（他已成为国家的英雄谁能让他归来。）
怀素志，伏丹墀，（我怀着终身的愿望向最高当局呼吁，）
欲求天下征民服，（如果想使天下的百姓心悦诚服，）
先恤江头老妪慈！（那么先可怜可怜我这个做慈母的老婆婆！）
这首诗打动了黎元洪，他看到后说：“尹昌衡真忠孝之人，正是《论语》所说：不好犯上者也。”于是送我千金作为路费，放我回家。当我到达上海时，南方革命党和北洋政府之间的战争开始。不久，黎元洪退位。有人问我：“你帮助南方革命党吗？”我说：“有什么特别好吗？”人又问：“那你去北方帮助北洋政府吗？”我答：“容得下能者吗？”现在的局面是上面的当局者没有尧舜般的道行和气量，下面起来的人也没有汤、武般的仁义。我帮哪面好呢？不如归隐吧！
我现在已决定隐退，就决心终身不再出山。唯一有件事挂在心头的，就是冯国璋对我有三次施以援手。我年青未发迹时，曾住在冯家作客；我西征时，冯送我三千枝枪；我被囚时他曾五次出面替我说情。现在冯公显贵，驻节南京，我也没有什么可报答他的，但不可不去他家谢上一谢。于是我拒绝与革命党人合作。并作诗一首以讽谕之：
小敌怯，大敌勇，（小敌面前示弱，大敌当前勇敢，）
神武将军不轻动。（神武将军不会轻易地行动。）
入虎穴，得虎子，（入虎穴才能得虎子，）
燕颔英雄投笔起。（堂堂英雄投笔起。）
男儿有志应开疆，（男儿有志应开疆，）
窦中不献屠龙技？（洞中显示什么高超的本领？）
纵教九鼎列当前，（即使是九鼎的富贵摆在面前，）
岂可闭门杀兄弟。（哪里可以关起门来杀自已的同胞兄弟。）
我在南京见了冯国璋，不谈公事，只谢私恩，然后告辞而退。我到宜昌的时候，宜昌守将朱廷粲奉上司的命令不准我进入。我不能前进，亦淡然安之，自己建草庐、种兰花、耕田钓鱼以自娱自乐，即使是武陵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冯国璋知道后，再次邀我去南京，怎么辞都辞不掉；最后还是回到金陵。冯公为我安排馆舍，优礼有加，于是我就留在金陵。
三十二、著述记
金陵的山水之胜，虽然不及四川，但秦淮河的风月，放眼望去畅怀遥想，也足以调和情趣。我的住宅恰恰就在秦淮何边，清气扑窗而入，其乐有过于万户侯。冯国璋去任，李纯任江苏都督，又更加善待我。我住金陵，优游从容，得以深入思考，贯通了大道。我认识到布衣百姓的安定胜过了天子万机操劳；蜗牛斗室超过了宇宙的宏大；而当今世界上，欧洲各国发动大战，互兢雄长，杀人盈城，而我中华五族同胞自相残杀，不知是为了什么？庄子说：“天下人无不为了追逐物质而迷失本性：小人为了利益而送命，读书人为了名誉地位而丧生。”这不正是印证了庄子的话吗！一块肉骨掷到地上，一群狗会扑上来争夺到死；伪学术向世俗之人炫耀，是是非非的争论就会蜂起。习俗使人一天天地堕落，真正可悲呀！于是我著《原性论》，以阐明人性与天道的关系。无数儒家先贤为了发扬孔子的学术而努力，但世人总是劝不醒。为什么？就是因为不能融会贯通而归之于一的缘故。人如果不能完善自我，那就根本谈不上感化外物。外和内的处置都不当，祸乱哪里还会有尽头。为此，我著《圣学渊源》以明确道德的准绳。为了成功霸业互相角逐，使得生灵涂炭，失去人生便堕落为禽兽，好像走在洪水之中，将有灭顶之灾。仁者，理所当然要包罗天地间的一切，包括全人类。为什么要分南北东西，自己小看自己而互相争夺。为此著《五道法言》，以期实现人类大同之盛世。考虑到中国之所以危，之所以乱，不是因为新学方面学得不够精，而是因为旧学的菁华没有保住。失去了仁义道德这个根本，靠金钱和技术是补救不了的；越走下去就越危险。为此著《经术讦时》，以恢复先王理想政治。我书写成时，恰逢长江水清之日。至于讨论时事，研究战略，记录史实，博通风雅以及所有诗赋、歌、骚等文学作品，都是为了即时应用或游心文艺，不是圣心王道是我一向所不看重的；而那些没有人格的读书人，以文章猎取功名，争取列于儒家之林，甚至配享孔庙，吃祭祀供上的冷猪肉。我认为这些人心术不正。至于我自己的著述，则是把学习圣人之道而得到的心中感受，明白公开地告诉世人而已！
三十三、乐隐记
研读和著述圣贤的至道妙理，在我看来，远远超过太平天子的乐趣。用最恰当的语言阐明世间的万事万物，颜回一点都不比大禹逊色。大丈夫顶天立地，生命的价值就在调和执中。为天子，应当象尧和舜；为辅相，应当如伊尹和周公；为将军应当如关羽和岳飞；作为普通的读书人，就当如孔子和老子。如果大家都争着做官往上爬，那么元首的位置数千年来不到一千，百官的职位也到不了亿兆，永远都不可能满足。如果大家都急着走人生的正道，那么无论农夫、工人、商人、侍妾、婢女、仆役、奴隶都可以成为圣人。对身外之物我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呢？于是我追忆往事，所幸一生中大节没有出过问题。假如我真能把握人生的正道，成就德行，那我还有什么要追求的？否则的话，即使侥幸做到最高位的官职，实际上对我来说又增加了什么呢？当今之世，在野的各路精英，个个都想崭露头角。这就是大乱的根源。而且他们都把生灵涂炭看作自己青云直上的必经之路。我不敢让自己同他们一样的下作。现在没有圣人来担当国家的元首。封疆大吏又放肆地各行其是，各路精英则任意批评政治和方略，将来的灾祸会比洪水猛兽更加凶险。我已经研讨了圣人的经典，探索到自然规律和人为努力之间的正确分界，有所感悟，不能不著之于书表达出来。我隐居在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故都金陵之地，左面有峻岭（紫金山），右边有平湖（玄武湖、莫愁湖）。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自己觉得卓而不群，抛弃了所有的繁文缛节，直接与尧舜时代的古圣先贤交上了朋友。我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的只是各种难得一见的奇书。好了吧！好了吧！我已经完成了自我吗？凤鸟不飞来，黄河不出图，我出生得不是时候，也实在就是时候。假使凤鸟已经飞来，河图已经出现，那么把我生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在清静虚心之余暇，就提笔著述。从此以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写到何时才是极点。
民国七年（1918年）仲夏我生之辰（五月十九日）记于金陵，时年三十有五。